林煜初在人群中跃然跳下马背,在万众瞩目中走到那身着黄色衣裙的姑娘面前,“我只知你浓妆艳抹锦衣华服时艳丽无比,却不知你素面朝天洗尽铅华之时竟也如此夺目。可还记得我,赵大夫?”
赵寻燕手中提着刚刚配好的药材,看着眼前的男子,高大的红衣锦袍随风轻动,无比艳丽,却不及他灼灼的目光。他静静站在她的面前,似是等待一个回应。
人群也被这样绝妙的景色吸引,不自觉就噤了声,似乎也都在陪他一起等待那个回应。
即使仅仅是一片落叶落地的时间,也仿佛过了几个年华,赵寻燕还没有开口说话。
不知是哪个好热闹的喊了一声“武状元当街求亲啦!”随即人潮鼎沸,竟瞬间就传开了。
纵使赵寻燕冷静自持惯了,却终究是个姑娘家,被人突然这样当街讨论,一时间竟然也懵然了,好在林煜初反应过来自己不小心捅了个大篓子,立马将赵寻燕拦腰上马,在人群中生生趟出一条路遁了。马后还有阵阵凑热闹的呼声“武状元带着准新娘跑啦!”
两人纵马直奔出城去,一直到一片人际稀少的林间才将马停下来。
林煜初下了马立即对赵寻燕拱手施礼:“刚刚是林某莽撞了,冲撞了姑娘,令姑娘蒙羞,林某一定负责到底!”
彼时赵寻燕已然恢复了理智,眸子中亦是一片淡然。“武状元生性豪爽,快言快语,倒是也令人钦佩。只是你说要对我负责,是要如何对我负责?”
赵寻燕说人家快言快语,其实自己也挺直来直往,这你来我往的过于直率,还把林煜初整的不会了,愣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姑娘想要在下如何负责?”
赵寻燕侧头看向林煜初,这人生的伟岸高大,面貌却是白净端正,被赵寻燕的话问的有些窘色,看向赵寻燕的目光中带了一些闪烁。
不知为何,赵寻燕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人的面庞,那人手握折扇,云淡清风地立在那里,轻轻巧巧地便将所有目光招揽到自己身上。
突然心中一片莫名的不耐,轻舒了一口气压下这份不耐,赵寻燕开口道:“听闻当今武状元林煜初早年间游历江湖,一身的江湖侠气!想必江湖人应当都像林公子一般快人快语,我若是过分斤斤计较,反而显得小家子气了!”
“赵姑娘果然非同于寻常女子,林某佩服!”林煜初听了赵寻燕一番开口不禁觉得此女子果然非同深宅大院之中长出的大小姐,亦非同街头巷里长出的小丫头,她有思想,也有胸襟,让人不禁由衷欣赏。
“眼看天色不早,不如就让林某骑马带赵姑娘回府?”林煜初看了看天边渐红的晚霞,提议道。这样的野外,一个女子只身在外,恐怕并不安全。
谁知赵寻燕婉拒道:“林公子今日夺得武状元威名,想必府中还有不少应酬,便不麻烦公子了。”
赵寻燕向树林外面走去,那里是一片盎然的草地,再远处有一处不大不小的湖泊,夕阳打在上面,波光粼粼地映射着草地,甚是奇妙。
“赵姑娘可是要欣赏一会儿晚霞,林某尚有时间陪赵姑娘多停留一会儿。”林煜初看着赵寻燕一袭灿然的黄衣走过去,仿佛一只沐浴在傍晚的蝴蝶,偏偏多姿,让人心旷神怡。
赵寻燕背对着林煜初说“不必了,”话没说完又转头过来继续道,“林公子可是担忧赵寻燕的安危?公子可放心,此处不远的山上我经常去采草药,故而对此地也十分熟悉,且我家距离此处并不算遥远,有条小路仅需一炷香的时间便到。只是那条小路崎岖,并不适合骑马。”说罢,赵寻燕礼貌地冲林煜初微微一笑。
林煜初听出了此刻赵寻燕只想独自呆在此地,这样的拒绝已经让人没有再留下的余地了。抬手与她告别,恰好迎上她莞尔的笑容,背对着波光,仿佛瞬间直坠梦境。
看着林煜初转身离开,走时似乎还一不小心崴了一下脚,赵寻燕心道他应该真的没来过这里,对这里的路这般不熟悉。
次日晨,赵寻燕照常出席赵氏医馆的坐诊堂,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病人,仿佛昨日空白着脑子枯坐到天黑的女子并不是她,眼泪不觉打湿衣裙的人也不是她。
日升月落,云起风来,人间的兴衰,草木的枯荣,似乎对于忙碌的人群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对于你,似乎连生死都算不上什么大事。仿佛人间一趟,只是你在自然中飘荡的倦了,过来体味的一段经历,无所谓功过,也无所谓荣华,只是体验一番,你便可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只是此刻你被那样畸形的亲情束缚住了,连生死都不能再掌控,是该多么难过?
“赵大夫?”眼前的小厮小心地打量着赵寻燕,只见赵寻燕手中的茶盏袅袅地冒着云雾,修长的睫羽被熏得带上了细细的水珠,她似乎在细细观察着自己手中的茶盏,但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赵寻燕闻言放下茶盏,小厮立即捧笑道“家中夫人身体不适,看了几个大夫,都不见好转。听闻赵大夫医术高超,特来请诊。但是碍于夫人身份,出门抛头露面不太方便,恐怕还需赵大夫亲自府上走一趟。”
赵寻燕抬头看向小厮身后分诊堂的大夫,只见对方面露难色,加之这个小厮说话有条有理,判断对方应当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厮,应当是哪个非富即贵家中派来的亲信。
赵寻燕放下茶盏,轻点了头,算是应允了下来。小厮立刻喜笑颜开,小厮身后分诊堂的大夫也终于舒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其实赵寻燕平日里也时常见到有大户人家的小厮过来请诊,只是接不接全看她心情。若是对方说话客气些,有时便接下来,若是对方仗势欺人,不知礼数,赵寻燕就会以各种理由推脱。故而有时候分诊堂的大夫也拿捏不好赵寻燕会做什么选择。
赵寻燕回后堂收拾药箱,待到再出门,案几上的茶已经凉了。赵寻燕看了一眼茶盏,便头也不回地随小厮离开了。
凉了便凉了吧,我又有什么办法?你的人生我又有什么权力干涉?鼓励的话说出也只是安慰,见了面也只是徒增你我的伤怀。若是一直不见,或者还可以幻想对方的生活有了新的转机,可以活的更好。人生一世,大家都忙着过活,本来也没有资格去担忧别人的生活。
赵寻燕没想到小厮竟然将她径直带到了武状元府,入门的一瞬间她还在想这可能是林煜初想出的法子想要就昨日的事和她道歉,但是见到林夫人赵寻燕就知道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只见林夫人面色憔悴,形容枯槁,一副大病恹恹的模样,被林煜初扶着靠卧在榻上,若不是被身子下的热炕烘出几分人气,恐怕与将死之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赵寻燕赶忙上前把脉,只见林夫人的心、肾、肝脾经脉皆受损严重,恐怕不是一时便能医好的。
赵寻燕沉吟片刻,开口问道:“赵夫人可是有什么极难放下的心事,以至于将自己枯耗其中,难以自拔?”
赵夫人见赵寻燕这样问,一瞬间蜡黄的脸上似乎焕发了些许色彩,只是一瞬,便又黯淡下去。她抬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林煜初,眼神飘忽几下,终于还是躺在迎枕上闭上了眼睛。她的眼睫轻轻抖动了几下,却只是让眼角的纹路更加深了几分。没有眼泪流下。那应该是流干了眼泪却难解心事的模样。
“赵夫人可是累了?我为赵夫人施上几针,为赵夫人助眠吧!”说罢,赵寻燕便用了几针,让赵夫人沉沉睡下了。
林煜初自始至终都没有打断赵寻燕的的话,等她施针完毕,抬头看向他,用眼神问向他,他才将怀里的母亲轻轻放下,将赵寻燕带出里堂来到屋外。
武状元府的园林设计并不像舞弄刀枪之人一般粗狂不羁,反而让人一看便知是专门花了心思装饰的。比如现下赵寻燕所处的赵夫人的别院,院子的西南角上栽着一大片漂亮的紫竹,清风拂过,竹声神秘而怡神。若是夜晚,繁星当空,紫竹林应该更是宛如仙境中的一抹波澜。
还有院中的荷塘,种植的是青毛节和小舞妃,两种莲花,一个艳丽一个淡雅,待到夏季盛开之时,应有交相辉映的美。
竹制的廊亭下还有各种珍品的鲤鱼,来来回回右着,似乎毫不畏惧即将到来的隆冬。
林煜初看着赵寻燕眼神细细打量这处别院,开口说道:“若是赵姑娘喜欢这里的装饰,我便让小厮常常接赵姑娘过来,也好为我母亲好好诊治。”
说道林夫人的病,赵寻燕回头看向林煜初,说道:“心病还需心药医,汤汤水水只过肠胃,怎能开解心病?林公子,令堂一定是有什么难以介怀的心事对不对?”
林煜初闻言却并未露出了然于胸的神情,反而眉毛深拧,似是有什么难以解开的迷惑,“我也不知,我只记得母亲年轻时本是个舒朗健谈的性子,只是有一次出了一趟门,不知是被人下了什么降头,或者中了什么邪,回来以后突然就变得郁郁寡欢了。我追查了许久也没有查到有用的线索,遍寻名医,母亲的病,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效果。这些年愈发严重,我便从江湖事中抽身回朝,心想或许自己夺得功名或许能为母亲带些笑容。或许是我过于自负了,母亲似乎也并不在乎我的功名。”
赵寻燕看着林煜初,这样一个一身豪气的江湖少年郎,为了母亲忍辱负重,回朝做官,却并未得到母亲的一句赞赏,应当是失望的吧。
但是林煜初却并未露出什么伤心的表情,反而认真地问道:“赵姑娘,即便汤汤水水不能医治心疾,那总能缓解忧思吧?我的母亲她,似乎日日忧心忡忡,连觉也睡不好,午夜时常常被噩梦惊醒。”即便这时,他也很想为母亲做些什么。
“那些也只是试试。”赵寻燕斟酌着回答道。
“试试又何妨?”林煜初却将这话当做了肯定的答复,眸子里燃起了星星点点的希望。
赵寻燕有些感慨于林煜初的一腔孝心,便答应了他今后每三日便来出诊一趟,为林夫人开药,试着解决一些林夫人的痛楚。
日月轮换,斗转星移,我渐渐明白,若是你对一切都学会放开,其实一日和一生也无甚区别。我有时也在想,这一生若是单单只做一个大夫,竭尽心力地为他人解除病痛,是否也算是完满的一生,是否也算是为下一世不那么索然无味的人生积德行善。可是有时我又不太明白,自己日日期盼的不同又是哪样的不同?因为此刻当我再次坐在这棵桑葚树上时,似乎对外面的世界也没有那么向往了。
仿佛生命里缺失了什么颜色,可是我无从得知。
当赵寻燕今日又一次来到林府为林夫人诊病时,林煜初竟没有去早朝。
只见他一身便服玉树临风地站在门前,从很远就在和赵寻燕打招呼,似乎是等了许久了。
“今日林公子怎的没有去早朝?”赵寻燕问道。
“今日请了病休。”林煜初答道。
但是赵寻燕并未从林煜初面色上看出任何病色。转念一想莫不是林夫人又病重了,连忙问起林煜初。
“母亲她还好,赵姑娘不必惊慌。”林煜初赶忙解释道,随后顿了顿又说道:“我只是怕早朝回来,赵姑娘已经回去了。我有句话,想等你出来说。”说完便让出了路,让赵寻燕进去为林夫人诊病。
待赵寻燕出来,林煜初还在门口等待,似乎这半晌他都在这里愣神。
赵寻燕过去,他又立刻回神了。
“我带你去外面走走。”林煜初挥手命人抬过轿子来说。
“轿子还是不必坐了,走走便走走吧,坐轿子反而不自在。”赵寻燕绕过轿子说道。
林煜初也没有继续坚持,两人便肩并肩走出了林府。
不知不觉间,竟又来到两人曾经一起来过的河畔。
秋意渐浓,河水上飘荡着些落叶。只有河畔的野菊花肆意地开着,仿佛一场华丽的告别。
“赵姑娘。”“林公子。”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林煜初立刻伸手示意赵寻燕先说。
“哦,无事,只是林公子那会儿说有话要说,却一直没说。不知是什么事?”赵寻燕说道。
只是简单的一问,林煜初却立刻紧张起来,目光突然变得有些闪烁,赵寻燕看了有些好笑,“若是被人看到当今武状元这般局促,怕是要当做新闻传开了!”
林煜初更加别扭了,干脆丢下赵寻燕自己一个人走了几步,又随手捡起脚下的一个小石子抛进河里。
石子在河面蹦蹦跳跳地跳了数下最后竟没有落入水中,反而跳到了河对岸。
赵寻燕不觉就恍了神。
当赵寻燕回神时,林煜初已然回到身边。
“赵姑娘,可识得此物?”林煜初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从怀中取出一物。此物色泽并不鲜亮,呈一个小巧的海螺形状。
“这是我早年游历江湖时所得,虽不起眼,但却是一挚友冒着性命危险从深海中专门为我所取。此物状似海螺,实则比海螺更加坚韧,更像是一枚化石。你看那个海螺角上的小圆孔,那是江湖有名的乐器制作大师在仔细研究这个海螺的构造后才仔细钻上的小孔。你吹一下试试。”林煜初指着这枚小海螺解释道。
赵寻燕闻言轻轻吹了一下小圆孔,竟不是寻常的哨子声,也非什么乐器之声,反而像大海深处海豚的鸣叫声。
“这枚哨子好生精巧。”赵寻燕忍不住赞叹道。
“姑娘喜欢便好。”林煜初看赵寻燕喜欢也十分欢喜。
赵寻燕思索片刻理解了林煜初的意思,“这样珍贵的礼物你要送予我?”
林煜初十分喜欢赵寻燕的聪慧,“正是。”
“那怎么使得?这样珍贵的礼物,可遇而不可求,我则能随意接受。”赵寻燕赶紧将哨子还回去。
林煜初却没接,他将哨子在赵寻燕小巧的手心中轻轻压了压,想了想又将她的五指轻轻拢住,
“不如你回头给配一个合适的链子,佩戴在胸前。时间久了,或许你会理解我此刻的心意。”
赵寻燕怔怔地看了林煜初半晌,直到看得林煜初有些发毛了,却突然笑出声来。
“不知林公子想要我理解你的什么心意?小女不才,不知你我这样孤男寡女单独相处,所赠送的信物除了表达爱意还能有什么寓意?”
林煜初打死也没想到赵寻燕竟然这样直白地就将他的心意揭露出来,顿时满脸通红,一直红到脖颈之处。整个人就像被人突然推进了滚开的沸水,局促不安的窒息感让他直接丧失了言语功能。
赵寻燕却并没有介意他此刻的失态,反而突然严肃起来,“虽说女子终要有一个归宿,但我其实并不知自己究竟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归宿。林公子,你可知男子也一样,所娶之人需得是一个真正走进心窝之人?”
赵寻燕话毕,眼帘一抬,便望向了林煜初,那眼中秋波一般的沉静直接将林煜初所有的不安安抚下来,良久,林煜初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你又怎知你不是那个轻易便可走进我心窝的人?
姑娘不知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归宿可以慢慢想,但是我已经知道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姑娘了。既然你已意识到自己终要有一个归宿,又何不尝试到我这里来,试着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为你遮风挡雨?”
这次轮到赵寻燕不知如何开言,良久,她摊开手再次看了看那枚小巧的海螺,似是受到什么魔力一般,木讷般地点了点头,随即将海螺再次攥紧。
林煜初将这一切看到眼里,随着赵寻燕再次攥紧海螺,宽厚的大掌将赵寻燕整个手都保住,又似乎觉得不够,干脆将赵寻燕整个人拢在怀中。
林煜初的手掌微烫,覆在赵寻燕的后背,赵寻燕能够感觉得到,这双手上薄茧重重,必是曾在江湖经历过真正的厮杀与搏斗,所以才那样有力,那样真实,真实到可以将人从无谓的虚妄中拉入十丈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