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一点点贴近地平线,越往西沉云色越是如火,到了傍晚,天空已是一片深红,映照在人脸上平添几分喜庆。
见时辰已到,督婚的族老召集好迎亲队伍,查看迎亲所需的一应物件,并叮嘱迎亲乐队途中唢呐不能收声,以及去到对家后所要注意的事宜,来回说了几遍生怕出现错漏。
封季同收拾好后上马,胸前红色发带迎风飞扬,一身得体庄重的喜服,宽肩窄腰,脊背板正挺直,尽显男儿雄姿。
迎亲队伍陆陆续续行出院子,乐师们吹吹打打走在两侧,正中是迎亲的八人大骄。
这一路有孩子们撒欢跟着索要喜糖,翰音跟随在封季同身侧应付,等到远门村时,背在身上的口袋已经瘪了下去。
婚宴是两头都办,郁家院子里同样热闹不凡。
不用通报,光是听见唢呐响便知新郎来了,刘香兰忙不迭把迎亲的过道清出来,然后将红毯从正屋铺至院门。
前来吃酒的人也都站了起来,纷纷看向正下马的封季同。
封季同属实是十里八乡的名人,从北境退下来的士卒们提起他时,无一不是向往与膜拜,就连备受尊崇的刘乡绅没少替他宣扬过,总之都说他是武神临世,英武不凡。
今儿个一见,真真是有模有样,就这种人才品貌,许多有女子哥儿的人家哪怕分文不受也愿将人许配给他。
然而他们怎么也不记得当初选郎婿时封季同也托了媒人四处相看,除了刘香兰愿为那二十两聘银冒险,谁家也没认真考虑过一家幼弟的封家。
封季同下马后,毕恭毕敬叫了一声“岳母”,媒人说了些吉祥话后告诉封季同可以进屋将人抱上轿了。
哥儿出嫁时脚不能下地,全程都需新郎抱着或背着,封季同听从媒婆指令跨步进屋,在满院人的注视下,接一生挚爱回家。
对,是接而不是迎。
哥儿出嫁无需像女子般盖着盖头,郁屏在床正中盘腿而坐,月白般的脸似清风,又似林间清泉,淡淡的笑意挂在唇角,一副岁月不慌的完满模样。
封季同进屋后在这片光景下痴愣了许久,他回想这崭新的一世,不过一年时光,从一开始的猜忌,到后面渐渐卸去防备,再是一点点入心,生命被另一个人填充,如巨石压进池心,既沉重又饱满。
两人无声的对视里,藏着太多不便人前的话。
郁屏沉醉在对方温润的眸光里,眼底热度升腾,一点点起雾。
这个男人在众望之下走向自己,这个男人不再是自己偷摸怀揣的宝贝,今后只需紧紧拥抱他,或者被紧紧拥抱,他的心缓缓落定,不再惧怕亦不再茫然。
媒人见了捂嘴偷笑,一想到眼前两人相处多年,依旧有斩不断的浓情在眼底,纵是扯篷拉纤这些年,也免不了有些动容。
最难得的还是久去经年,看枕边人似新人,热度不减。
媒人心下怅然过后不忘提醒:“新郎官赶紧把人抱起,再要再傻站着可就要误了吉时了。”
封季同这才如梦初醒,走上前将郁屏打横抱出屋去。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院墙上有几盆篝火正燃,封季同步伐沉稳有力,他垂眸看着郁屏,天地万物都盖不过怀中之人的风采。
等在轿旁的翰音一早找好人替他洒花,新人入轿封帘后一直到夫家,沿途落花不断,寓意婚后生活繁花似锦。
花瓣是淼淼一大早去摘的,整整一布袋子,翰音临出门答应得好好的,说能把这点小事办好,可临了又抹不开,于是用了小半兜糖把这活儿交接给了一个小孩儿。
轿顶和轿夫身上都落满了花瓣,迎亲队伍行过之处落下一路繁花,郁屏坐在轿中,透过帘缝看见骑马走在最前头的封季同。
当地有隐性风俗,男方迎新路上若是回头,往后日子便要被夫郎压一头,郁屏二弟娶弟妹时刘香兰也曾交代过,这回又转达给了郁屏,说是哥婿心里真有你,定然不会因为这个而忍住不回头看。
双方长辈在暗暗叫着劲,封家族老也交待过好几回,把事情说得可大可小,封季同脑子里一直回荡着“不吉利”三个字,以往他不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可这次却很谨慎。
族老没明说,所有忌讳都用“不吉利”三个字带过,导致这一路封季同都没敢回头看一眼。
郁屏悻悻地将轿帘合严,嘴里嘟囔着:“封季同,咱俩走着瞧。”
这一路封季同脊背僵直,不知从何方刮来的阴风吹得他直打寒颤。
迎新队伍吹吹打打了一路,行至高坪村口十来个孩子围了上了来,嚷嚷着要看新哥儿,翰音布袋里没了糖打发,只能任他们跟着。
进门习俗更是繁琐,跨火盆越马鞍,落轿后还要对着轿身连射三箭,以此驱除新人路上带来的邪祟。
院里院外篝火通明,封季同将所有的过场走完,媒人才发话:“吉时到,迎新入门。”
闻言,两个青年即刻从正堂拉出红毯,直铺到轿门前,封季同屈身掀开帘子,将手伸了进去。
郁屏一面寻思着怎么还他“不回头”的礼,一面将手搭了上去,弯腰下轿,众人目光在摇曳的篝火中齐齐投递过来,这样的阵仗让他心下有些小紧张。
出轿后,封季同仍旧把人打横抱起,红毯尽头,正是高堂。
双亲早早离世,今日大婚,高堂仅剩牌位接受拜礼,以往台案上只供着封爹和封娘,但今日在这两座牌位后面,凭空多出了两座崭新的牌位。
郁屏在这里待了一年,熟悉每个角落的陈设,自然一眼就能看出台案上的变化,拜高堂共三个响头,一起一落间,郁屏也没能看个真切。
到磕第二个头起来时,郁屏看见了牌位最上面的三个字——先祖考。
他心下思衬,大抵是临时从宗祠请出来受礼的,封季同祖父祖母这一头的长辈。
再磕第三个头,被封季同搀扶起身时,身形略有晃动,如此一来便看到了其中一座牌位的全貌。
显祖妣岳氏秀容孺人。
郁屏指尖轻颤,险些站不稳。
正堂里人多到连呼吸都难以顺畅,高朋满座间的推杯换盏,喜乐声里糅杂着七嘴八舌的起哄,郁屏能听得真切看的清晰,然而当那副牌位落入视线以后,周遭一切都被挤压变形。
思念得不到释放,屡屡叙述便成了一种宣泄方式,好几个夜里,郁屏回顾那二十多年被人爱重的时光,说起两位至亲时不免动容,在封季同面前,他不再隐藏自己。
岳秀荣是郁屏奶奶的全名。
封季同把郁屏最思念的人带到了这个时代,以一种笨拙却直击人心房的方式。
郁屏往前走了半步,然后看到了另一个他最思念的人,就安稳落座在奶奶身旁。
媒人见拜完高堂的两人表情有些迟滞,只当是不熟悉礼节,于是又拉高音调提醒道:“新人对拜。”
郁屏眼眶湿热,怕是一眨眼泪水就会从眼睑落下,他的头久久不敢抬起。
“礼成……”
旧的一页随同两人交拜的完成而落入尾声,行过礼,郁屏被抱入新房,封季同还要留在外面招呼宾客,这一夜,只怕是不醉不归了。
村里头从北境退下来的后生都集座一桌,封季同在敬完所有长辈的酒后,便一直与往昔同僚一席。
觥筹交错间推心置腹,只有说起从前气氛才热闹,可一延伸到未来却又都噤了声。大家都是农夫的儿子,家国安定后,各自带着杀伐过后的疲惫与希冀重回小村落,短时间内都有些茫然。
封季同又何尝不是,回家已有小半年,每天围着郁屏和那一亩三分地转悠,知足是知足,可骨子里的血还没凉透,这种平静岁月无法永久将其安抚。
其实心里一早就有了主意,只不过一直没同郁屏说。
封季同想着今夜就坦白,若是郁屏不肯,再另想办法。
院里的篝火灭了几盆,喝喜酒的人这才一点点散去,与封季同一桌的青年们几乎喝了席上一半的酒,直到不省人事,才被家人搀扶回去。
等人都散了,院子里只剩自家人,泱儿吃饱喝足后就睡了,淼淼也不曾熬过夜,神情迷楞像是随时都能睡着。
守夜不为守别的,院里的篝火不能灭,需得有人一直看着,封季同不忍弟弟们熬夜,于是把他们都赶回了屋。
当正厅只剩下封季同一人时,郁屏才从新房走了出来。
既是洞房花烛夜,两人自然不能各自待着,就是守夜那也要在一处。
酒席散场后的余宴还未来得及收拾,两位新人喜服未换,依偎着坐在最旺的那堆篝火前。
郁屏像一只贪暖撒娇的猫,紧紧贴着封季同,与此同时脸来回在对方臂膀上蹭,好半天才停下动作。
刚才在屋里还精神异常,一靠到封季同身上就来了困意,他懒懒开口:“这样的良辰美景,干坐着真没意思。”
封季同扬唇一笑,用手指刮了刮他的脸,“那你想做点什么?”
郁屏礼尚往来,将手从他的领口伸进去取暖,“太多了,暂时就想起来一个。”
“哦,那是什么?”
郁屏闭着眼偷笑,呢喃道:“该改口了。
“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