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屏曾听淮安提起过,这招娣婶自家七八个姐妹,唯独最小的那个是弟弟,为奔个儿子家中日子过得清贫,无力养活这些孩子,于是便将姑娘们一一送去别人家寄养。
被送出去的五个姐妹悉数成了别人家的童养媳,这招娣婶也是其中之一,自小在老陈家养大,后面顺理成章的嫁给了老屠夫。
按理来说自幼吃了重男轻女的苦,万不该让儿女们再重蹈覆辙,可她也不知怎么想的,亲生孙女也如此苛待。
故此郁屏才有那一番话,只当是说得委婉了些,招娣婶有好半天没回过味儿来,倒是连笙一听就懂。
郁屏接着说道:“不知道的人真当这杀猪宰羊的本事能得来天大的富贵,非得要个儿子来继承,先不说连笙还年轻,只这一胎你便让他寒了心,往后你老得不能动了,谁还能在你跟前伺候。”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郁屏一番话说的不无道理。
老屠夫死的早,家中大小事都是招娣婶在保持,现在她是身健力壮没个顾忌,可总有老的那天,届时真躺在床上,亲儿子又能照看几分,临了不还是要看儿媳的脸色。
思及此,常人怕是要后怕几分,尽力补救,可招娣婶把持家中惯了,哪里又会低声下气去讨连笙的好。
此番郁屏是来帮谁一清二楚,以往对着封家她还能有个好脸色,如今郁屏的手都伸到自己家来了,触及她的权威,她自然忍让不了。
招娣婶连走几步至郁屏跟前,脸皮拧得褶子尽数挂起,她双手叉腰目光凶狠,像是要吃人似的说道:“这是吃多了没地方消食,跑我家教训老娘来了,你以为封家老大得了个有名没份的将军,你就能做得全高坪村的主了?
“大家关起门来过日子,是长是短也轮不上你置喙,我今天还就把话撩这儿了,凭他是谁,进了我们老陈家的门,若是生不出儿子那就得滚蛋。”
招娣婶半点不顾及孩子还睡着,扯着嗓子地喊,意料之中孩子被吵醒,不满的哭了起来,但声音微弱,断断续续的。
若论斗嘴,郁屏谁也没输过,但斗来斗去也要依着理去斗,这招娣婶全然一副泼妇嘴脸,同她说理无异于对牛弹琴。
郁屏自知再与她纠缠下去只是多费唇舌,招娣婶余怒未消,怕是连笙都不会好过,心下有些后悔出了这风头,只想着要如何补救。
招娣婶仍旧不依不饶,指着儿媳的鼻子骂道:“生不出儿子还好意思摆出那副可怜相,你以为招来这些神魔我就会怕了你不成?老娘今天还就告诉你了,下次要还生不出儿子,我定然是要让猛子再找一个能生出儿子的,你要能忍就忍,不能忍就趁早滚蛋。”
面对这样的羞辱谩骂,连笙抱紧了襁褓中的孩子,表情愤然压抑,那隐忍许久的委屈熏得双眼通红。
郁屏的手不自觉捏紧,恨不得狠狠扇招娣婶两耳刮子。
“屏哥,手手疼……”
郁屏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还牵着泱儿的手。
唯恐吓着孩子,于是温声温气的告诉泱儿:“泱儿先去淮安哥哥家待会儿,一会儿我再去接你。”
泱儿点点头,然后踢踢趿趿的往淮安家的方向去。
“怎么着,屏哥儿这样子怕是还有话说,索性一次性说了清楚,别有事没事的往人家院子里跑。”
郁屏肚子里攒着一连串恶毒的话,只等泱儿走远了再发作,本以为近几日不再易怒,不成想今日险些被她气死在这里。
“我能说什么,招娣婶你……
“哼……”连笙冷哼一声,将郁屏的话打断。
随后抱着孩子一步步向招娣婶靠近:“婆母你从小不受爹娘待见,到了陈家任劳任怨几十年,照说生下相公也算是苦尽甘来,可你不想着忆苦思甜反倒把这当成你作威作福的地方,我为给我姑娘留个亲爹忍了你数月,偏你还变本加厉的没完没了。
“老不死的东西,你再多活两年老陈家的福气都要被你造完了。”
招娣婶哪里知道会有朝一日被自家儿媳指着鼻头骂老不死的,一时间气到语塞,竟不知用什么话回过去。
倒是给郁屏看得满心舒适,恨不得当场给连笙比个大拇指。
“骂谁呢骂谁呢,我娘都多大岁数了,她说你两句怎么了,你竟还骂她老不死,心肠也忒狠毒了些!”
屠夫一边说一边颠颤着满身肥膘往外走,对着连笙横眉怒目,同他娘一样是要吃人的模样。
郁屏见状整个人都惊呆了。
合着他一早在屋里呢,自家夫郎被骂得那么难听都没出声,倒是亲娘刚被说一句就出来拉偏架了。
招娣婶见儿子偏帮自己,即刻哭天抢地起来,张牙舞爪的就朝连笙身上扑去,骂骂咧咧道:“我死了能有你什么好,你要这么咒我……”
转眼间手指甲就在连笙脸上留下几道抓痕,那疯癫的模样半点没顾及孩子。
郁屏冲上去将人拽住,不料那疯婆子力气忒大,他不仅没能将人拉住,反倒还被抓到了脸。
被抓到的地方那是火辣辣的疼,郁屏顿时血气上涌,拽着招娣婶的胳膊就把她甩了出去。
郁屏气道:“是不是疯了,这手里还抱着孩子呢,那可是你亲孙女。”
郁屏还没昏头,将招娣婶甩出去时手里控制着力道,所以这一下摔得并不重。
可在视母如命的屠夫眼里,这一下简直是奔着要他娘的命来的。
他平素心里忌惮封季同,方才见他过来多管闲事也是为此迟迟不露面,可眼下都打到他娘身上了,就是天王老子的人都要动他一动。
“你竟敢打我老娘……”说着就挽起袖子要动手。
连笙见状不妙,立即拦在前面:“猛子你别乱来。”
“凭什么他能打我老娘我就不能动他,你是谁家的人,帮着谁呢?”
常年杀猪的手力道之大,挨过他巴掌的连笙自然清楚,如今郁屏的胎才坐稳,倘或屠夫一个不留神,伤了肚子里的孩子可如何是好。
拦自是拦不住,连笙只能语出威胁:“你今儿要动他一下,明儿封季同就能要你的命。”
此言一出,屠夫果然没了动静。
郁屏在一旁听了心中也是后怕,捂着肚子往后退了几步。
“儿子,你怕他做什么,今天非得给他收拾得明明白白的,让他没事就出来管别人家闲事。”
招娣婶说完,随即就摸着笤帚棍起身,然后直直朝郁屏脑后挥去。
郁屏避闪不及,后颈被砸中,一阵钝痛袭来。
招娣婶没敢下死手,本想着往郁屏后背抽去,不想错了准头,直接抽到了脖子,那编笤帚的木棍上楔着木钉,年老眼花的她愣是没看着,直到郁屏捂着后脖颈蹲下,指尖渗出血来才知道坏事了。
郁屏触手一片温热,剌破皮肉的痛感一点点将理智侵占,他不可思议的看向招娣婶,然后缓缓起身:“你这是想要我的命?”
“我我……”招娣婶见郁屏站起,悬起的心也渐渐落地,只是声音还有些发颤,且语无伦次道:“你刚还把我推倒了呢,我一把老骨头,哎哟,骨头都给我摔断了。”
说着便撂了棍子应声倒地。
“娘,娘,你怎么了。”
大孝子见他娘径直往地上一坐,一脸心疼的跑了过去。
自家婆母什么德行连笙最是清楚,若真伤到了哪还有伤人的劲儿,反倒被一脖子血的郁屏吓得不轻,于是抱着孩子就去看他的伤势。
“快让我看看,伤得重不重。”
郁屏把手拿了下来,意料之中满手鲜红,本就对气味敏感的他闻见血腥,只觉脑袋都迷糊了。
连笙一面查看一面说道:“还好还好,就剌破了点儿皮肉,这要是再往里两寸,怕是要血流不止了。”
郁屏将手反到身后,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反倒郑重问起连笙,“这个家,你还待得下去嘛!”
说到正题,连笙瞬间便低下头去。
他本以为自己能忍到生出儿子的那一天,可就这几个月的时间,仿佛淌进了阴曹地府,每一日都在受刑。看着怀里的孩子,他能一眼看到她的未来,有这样的奶奶和爹爹,她注定不被爱重。
可即便是个闺女,那也是他身上掉下来的肉,倘或还要在这个家待下去,那么她必然会成为牺牲品。
可是离开老陈家,他又该去哪儿呢?
一时间,连笙也想不明白,似乎已经逼上了绝路。
“待是待不下去了,我先回远门村吧,以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在郁屏面前,连笙突然就收起了满身凌厉,一个从小和他斗到大的人,确是第一个站在他这边替他说话的,想起来也是讽刺。
“来,孩子给我抱着,你去里面把自己东西收拾出来,今夜先去我家住一宿,等明儿我陪你一起回远门村。”郁屏说着就在身上把血渍揩净,然后伸手去接孩子。
连笙没推拒,点点头,然后把孩子给了郁屏。
“好,那你等我一会儿。”
连笙越过陈家母子,连一抹余光都没给他们,径自回自己的屋,拿了包布开始捡自己的衣裳。
招娣婶可不怕这一套,要知道一个被休的哥儿是没有出路的,今日他能狠了心走,就能有他求着回来的那一日。
“娘,连笙他要走了,这可怎么办?”
屠夫见状慌了起来,刚才他娘嘴硬说自己不愁娶不到媳妇儿,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爹死前留下的银钱别说给自己说亲,就连头猪都买不起,为了攒聘银,活活拖到三十出头才说上亲,现如今家里可是没有富余了,若连笙真回了娘家,那他这辈子可就没指望了。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你今天若是开口留他,那往后在他跟前可就抬不起头了,听娘的,把心放在肚子里,我敢断定不出半个月,他定然又巴巴的回来求咱。”
屠夫向来对他娘的话深信不疑,也不阻拦,而是扶着他那哪里都没伤着的娘慢慢往屋里走,并且还冲郁屏放狠话:“有本事明天跟我去见族老们,就你这目无尊长还敢对长辈动手的,看看这高坪村谁容得下你。”
“呸……你当我吓大的呢!真当这全天下的人都跟你母子俩一样,把人不当人,倒把猪当祖先供着。”
“你再说句试试?”屠夫松开他娘,伸着萝卜一般粗的食指冲郁屏叫嚣道。
招娣婶怕儿子真又动手,连忙将人拉了回来:“儿啊,别搭理他,一会儿等封家老大回来的,我就不信没人收拾得了他。”
说起封季同,郁屏的脸色都白了。
这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挺着肚子跟人吵架干仗还挂了彩,那不得气疯了,别说屠夫那二百斤的墩子,就是真牵头猪来,那也得被封季同揍成肉泥。
郁屏看了眼天色,立感不妙。
好在连笙出来的快,两人一个抱着孩子一个拎着包袱就出了院子。
临走时招娣婶还在身后叫唤:“别人一挑唆你能连夫家都不要了,我倒要看看他能收容你到几时。”
连笙仿若没听见,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到家后,郁屏即刻打来清水洗手换衣服,为掩盖住脖子上的伤,还特意梳了个半披的发式,期间怕连笙干坐着局促,一面忙还一面同他聊天。
“你娘打小就心疼你,这事儿倘若被他知道了,定然是要带着你两个哥哥打上门的。”
连笙咬着牙愤愤回道:“要真能把他母子俩打死,我心里这口恶气也算出去了。”
“我知道你一味忍让无非就是为了孩子考虑,可这样的一个爹,你指望他能对自家姑娘多好?倒不如尽早脱身再找个好人家,你条件本就不差,指定能找到比他好的。”
郁屏在现世长大,思想不被陈旧的礼俗所束缚,恋爱自由,婚姻自由,过得不开心离婚更是自由。
“好不好的以后再说吧!”
连笙兴致缺缺,没说几句便不接话了。
郁屏收拾好自己后,便去院子里挤羊奶,那孩子单薄得叫人心疼,郁屏这会儿恨不得有什么好东西都给她喂进去。
他这下没少挤,在炉子上用铫子煮沸后分成了两碗,一碗给连笙,另一碗自己拿了小勺喂给孩子。
不多时封季同回来了,本来是直接回家的,不料路过屠夫家门前,被招娣婶一把拦了下来。
封季同一下马,招娣婶便如诉如泣道:“封家老大,你可得管管你家屏哥儿啊,没招他惹他就跑我院儿里来撒泼,说急了还将我一个老婆子掀翻在地,今天要不是猛子在家,我估计我这把老骨头就要交代在他手上了。”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封季同长眉斜立,逼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