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吻过后,周遭变得安静起来,如黑洞般的隧道口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春日里才会有的、被繁花簇拥的小道。
尽头有和煦的春光。
郁屏一点点将封季同松开,右脚落地时站立不稳,他趔趄半步,然后不可置信的低头一看,竟是自己那阔别已久的残腿。
比正常的那条腿要短,要瘦,就像才撑出花蕾的果实突然被掐断了养分,没有生机更没有力量。
郁屏一瘸一拐的往后退去,已没了刚才夺吻时的得意悠然,封季同疑惑中夹杂着怜悯的目光,顷刻间让他无处遁形。
任谁也不想将自己最难堪的一面在心爱的男人眼前展现,他如今丑态毕露,只想快快诀别。
“走,赶紧走。”
郁屏指着春光尽头,面露狼狈的催促道。
封季同也是真的听话啊,眼底也没有留恋,他一步步向前走,稍有迟滞的脚步带起枝头的落花,一点点聚集在周身,渐渐将他高大挺直的背影覆盖。
就在他整个人即将消失的时候,突然扭转过头来,然后诚恳又庄重的同郁屏说道:“谢谢你带我走这条路,我会记得你……”
有的人不轻易许诺,偶尔一次郑重如誓言,郁屏不知道他怎么冒出这么一句话,但他说会记得,就一定会记得。
可是……要你记得我什么?
这个我,太不完美了。
郁屏自信这场梦走到这里自己已是主宰者,他要封季同收回这句话,他要抹去方才的一切,就当自己从未在这里出现过。
他猛的冲过去,哪怕跑起来的时候动作滑稽吃力也顾不得。
可当他触及到那团由落花聚集之地时,那里已经没有了任何人。
绝望之余忽被一道白光圈住,紧接着是一道失重感,将他从梦境中抛离而出。
————
梦中场景荒诞紊乱,梦醒后更是无迹可寻。
郁屏生产完的第一日便迎来初雪,雪片落地无声,只一夜天地就变了样,原本北风还刺骨,这一夜过去竟还回了些温。
雪还在下,皑皑雪光下的晨曦比素日更为透亮,当郁屏缓缓将眼睁开时,最先看到的是趴在床头的封季同。
郁屏只觉自己身上清爽,看到地上一大盆的脏衣算是明白过来,对方身上连件衣服都没盖,怕是就这么守了自己一夜。
除了身上盖的被子,床里还有一条薄毯,郁屏挪了挪身体,发现行动并不艰难,于是将那条薄毯搭到了封季同身上。
若是知道这点小动静能将人吵醒,郁屏怕是会让他就这么再睡一会儿。
“你醒了?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会不会饿,我去给他倒点儿水?”
封季同才睁眼就连发炮弹似的问了一摞话,郁屏没着急回答,只是用手背去蹭他的脸,一路蹭到下颚,感觉到胡茬扎人,借着从窗纸透进来的天光,郁屏才观察到他形容憔悴。
昨夜的梦后劲过猛,见他这副神态,便想起他蹲坐在墙角将双手抠到血肉模糊的场景。
“手伸出来我看看。”
封季同才醒,意识尚有些混沌,所以不做他想的将手伸了出来。
郁屏握住他手腕,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这伤虽不及北境那次十分之一,但在这种平和安定的日子里难免被放大,郁屏蹙着眉不发一眼,半晌才把手松开。
封季同昨夜数次替郁屏擦洗,手中血污虽已不见,但伤口仍在,看到翻起的指盖才想起自己昨夜做了什么。
郁屏的沉默他顿时了然,徒劳地将手藏起,昨夜险境他无力同担,过后却让他为自己忧心,心中生出愧疚,又如做错了事一般。
好在孩子的哭声打破了这场僵局,郁屏这才如梦初醒,暂时将这些搁置。
“把孩子抱过来,我想看看他?”
郁屏的吩咐多少打消了一些他心里的愧疚,他二话不说便起身,“好,我现在就去。”
刘香兰这一夜委实辛苦,孩子是每隔一时辰便要醒上一次,非要喂饱了才会睡,好在有淼淼帮忙煮奶,不至于里里外外的奔忙。
总之是断断续续的睡,也没落个安稳觉,早间被孩子闹醒,刘香兰见天亮了便起床穿衣,接着就有人来敲门。
刘香兰抱着孩子把门打开,见是自家哥婿,没睡好的脾气立即上头,随即把孩子往封季同怀里一塞:“抱走抱走,你这个当爹的也是心大,孩子生出来一宿,你竟是没捞着看上一眼。”
软软的一团被塞进怀里,登时把封季同吓得浑身僵硬。
“我去挤了羊奶来伺候这小祖宗,你抱着哄哄。”
刘香兰说完便裹紧衣服往后院去了。
封季同拢着孩子亦步亦趋的往西后屋走,不敢用力也不敢乱动,待到了床边才不那么紧张。
郁屏见孩子抱了过来,缓缓坐起,有些迫不及待道:“来,给我抱抱。”
封季同并没有像抱个烫手山芋似的把孩子给郁屏,这孩子虽不重,但郁屏才生产完,虚弱时还是少劳累的好。
他坐到郁屏身旁,凑得紧紧的,并将孩子捧到郁屏触手可及的地方。
“哪儿有你这么抱孩子的,掐着后颈捏着腿,他没哭还真是奇了。”
郁屏埋怨完立时把孩子抢了过来。
昨夜生完孩子后一直昏昏沉沉,也没顾上看孩子一眼,这下抱在怀里,看着这软糯香甜的小娃娃,竟是怎么也看不够。
好歹是在自己肚里待了十个月,虽没真见过,但这头一回见面却并不陌生,总觉得这孩子本该就长这样,哪哪都合心意。
“岁岁,我是阿爹,你认不认得我啊……”
名儿是郁屏给取的,意在岁岁常欢愉,是个男孩女孩都能用的名字。
方才还半眯着眼的岁岁听见郁屏的声音,立时把眼睛睁得老大,四下瞅了一眼,最后视线落在郁屏脸上,憨呆的打量着自家阿爹。
郁屏心里开心的紧,喊来封季同:“相公相公,他好像真的认识我,一直看着我呢!”
封季同侧头看了一眼,并没有被对方的欣喜所感染,看着襁褓里皱巴巴的小孩,又联想到昨夜的惊心一场,莫名有些抵触。
“你才醒,别坐太久了,他既没哭你便把他放一旁,岳母等会儿就进来了,我先去给你做点吃的。”
没能等来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场面,郁屏略有些失落的看了一眼封季同出门的背影,心中顿生猜测,是否这孩子的性别不如他愿?
正想着刘香兰进屋了。
“这雪下的,我赶忙把羊给牵进来了,要不然冻坏了孩子奶该没得喝了。”说着便将刚挤下的羊奶架到炉上。
若不是才生产完,郁屏指定是要出去走走的,他瞅了瞅窗户,有些怅然道:“我说天怎么这么亮,原来是下雪了。”
刘香兰得了外孙心里高兴,倒是不吝说些好听的话:“都说雪天出生有官儿做,我看这孩子错不了,这一看就是个聪明的。”
郁屏不在意道:“当官有什么好的,日子过得恣意顺遂比什么都强。”
“你这清高劲儿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这哥婿要是没那一年几十两的晌钱,没那份巡检的差事,你当你还能恣意顺遂?这士农工商当官的排最前头,你当都是瞎排的呢!”
昨夜发生的事叫郁屏对刘香兰亲近了许多,所以说话时再不似先前那样存心膈应她,“是是是,当官儿好,你之后多督促点儿,看看他能不能考个状元。”
说了这会儿子话,羊奶已经煮沸,刘香兰单拿小碗舀了一些出来,剩余的都拎到桌上等放凉。
“来,孩子给我,你赶紧躺回去,坐久了以后该动不动腰疼了。”刘香兰说着就把孩子抱了过来。
她独自带大了三个,在照顾孩子这方面自是一把好手,只见她左手抱着岁岁,右手拿着瓢羹,每勺只舀五六滴的样子,这样孩子吃起来不易被呛。
郁屏看刘香兰眼下乌青,便知是为照顾孩子没休息好,于是提议:“娘,你一会儿先睡着,孩子就让封季同看。”
“哼!”
刘香兰头也不抬,对自家哥婿已有诸多不满,趁人不在,便数落起来:“都是头一回当爹,我能放心得了他?
“孩子我和淼淼轮流看,你让哥婿管好你还有大家的饭就成,等你恢复些了再说,近期我便不回去了。”
刘香兰话已至此,郁屏也不好多说什么,裹好被子,享受着来自母亲的关爱体贴。
封季同在厨房忙活半天,将一家子的早饭做好,郁屏的那份是单独做的,近来家里没囤什么好菜,三个鸡子和半碗疙瘩汤,算是最好的东西了。
封季同端饭进屋时孩子已经吃好,这会儿郁屏正逗着他玩,刘香兰想着还有一堆尿布要洗,便自行离开了。
封季同见孩子躺在中间,他不好给郁屏喂饭,于是把他挪到了里面,公事公办的样子,对孩子半点没慈父的亲热。
郁屏看在眼里,食不知味的吃了几口,末了还是没能忍住,直接问他:“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