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婶双手浸在又是血又是油的污水中,从猪后丘开始往外翻洗,层层叠叠半天看不到头。
屠夫的话捅到她痛处,她怎会不知道如今没脸把人央求回家,可她为的不是自个儿,而是想到屠夫老年的凄凉,纵是剐了这层面皮又有何不可。
连笙不遮不掩坐到陈家母子不远处,与新人言笑晏晏,声音大到像是刻意。
“总归以后我俩都是你的人了,向来爷们儿主外,这婚事该怎么办都依你。”
那男人抱着孩子笑出一副不值钱的样儿,激动之余满面通红,“我脑子笨,常丢三落四的,要到时候忘记什么失了礼数,那就成我的罪过了。”
连笙往他那边凑了凑,手指佝偻逗着孩子,远远望去,是极其完满的三口之家。
招娣婶急得眼圈都红了,屠夫的叮嘱被抛之脑后,她将手里的下水一撂,直直冲了过去。
极速跑动下,男人余光有所察觉,随即抱着孩子起身,并且把连笙挡在自己身后。
招娣婶缓缓停下,看着自己的亲孙被外人抱在手里,心中升腾出前所未有的不舍。
自连笙把这孩子生下她从未正眼瞧过,作为女子,她被父母被家人苛待一生,在陈旧观念的浸润下,她不曾看重过自己。
所以她也不会看重那个与自己同样性别的孙女。
隔了许久未见,孩子长了不少,白白胖胖的比原先在家好了不知多少倍。
她拉起围裙不断擦拭手臂上的油污,直到围裙弄得面目全非才作罢。
“乖孙呐,快让奶奶看看。”说着便要上手抱孩子。
“石头,别把孩子给他。”
连笙出言阻止,招娣婶这一副慈奶嘴角,他看的无比想吐。
石头双臂一紧,赶忙往后退了几步。
招娣婶双手扑了个空,瞬间眼泪双流,她心中已然明了,纵是再有恼悔再如何补救,连笙也不会回头了。
“阿笙啊,算娘求求你,别断了猛子和妞儿的父女情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若是有气,尽管冲我我来撒。”
招娣婶拽着连笙的衣袖,哭的一脸狼狈,早已没了以往的蛮横无赖。
连笙无动于衷的看着她,冷冷道:“我是没那能耐,妞儿承继了你老陈家的骨血自是断不干净,我却是不愿多看你们母子一眼,好在相公良善,说日后妞儿亲爹若死了,这棺前的瓦盆可由她摔,其余的你便不用多想,想再多也无用。”
正说着屠夫搁下刀走过来,同样眷恋不舍的看向孩子。
他从没厌恶过这个孩子,只是太过听招娣婶的话,把连笙和孩子都摆到了自己对立面,如今他赢了,可又满盘皆输。
屠夫搂着招娣婶的肩膀,试图带她离开。
“今儿个封家做喜,娘你可别再闹了。”
经由屠夫一提醒,连笙才想起今天是干嘛来的,环顾四周,大家都在看这头的热闹,郁屏就在不远处,却没有上来阻止,说到底还是自己太过分了。
思及此,他缓了缓语气:“往后若是想孩子了,大可拎着东西来看,我不待见你们,可也做不得妞儿的主。”
连笙这番让步,已是陈家母子意料之外,招娣婶心灰意冷之下有了新的希望,这才不继续纠缠。
这头闹完紧接着开席,热菜一道接一道的上,席间欢声笑语,很是热闹。
席间,一大队人马从村口驶入,行至半道却被宴席挡住去路,为首之人拉起缰绳饶有兴致的打量半天,在人群中搜索昔日好兄弟的身影。
宴席上的人纷纷起座打量,见是一队官兵,有的人甚至捏住桌角想抬桌让道。
封季同抱着孩子上去迎接,笑着道:“你怕是闻着肉香酒气快马加鞭赶来的吧!”
卫长卿利落下马:“你小子好样的,做喜也不通知我,非得要我舔着脸过来。”
说着发现好兄弟怀里抱着的婴孩,顿时妒羡道:“右将军果真兵贵神速,想我还是孤家寡人,你竟已争先当上爹了。”
郁屏跟随封季同而来,笑着迎客道:“将军既然来了,便赏脸喝口小儿的百日酒吧!”
“那是当然,我既赶上了,便是轰也不走。”
封季同握拳在他胸前一击:“少了谁也少不了你那口酒。”
这宴席虽排场不小,但多少人占多少桌是一早就规划好的,若单单挪一位给卫长卿倒是简单,可他身后跟着的十几号士卒,想安排下来怕是不容易。
村民们也是有眼力价儿的,来了这么些贵人,断没有他们站着自己还坐着吃的道理,随即有老者建议,“来来来,一桌多坐两个人,谁家有长凳的赶紧去拿几条来。”
众人纷纷会意,拼桌的拼桌,拿凳的拿凳,不多时就空出三张桌子,足够远道而来的贵客们入座了。
封季同向族老颔首致谢,然后开始招呼同行的士卒落座。
才停歇的灶间又忙碌起来,掌勺的见突然多了这么些人,索性把剩余的食材都用上,郁屏也是怕待客不周,连忙请屠夫去弄只整羊回来。
这顿席从正午吃到晚上,因在外头菜冷得快,隔一会儿便要回锅,郁屏怕他们喝不尽兴,便临时加了道锅子。
直到天已入夜,众人散去后只留一桌还热闹。
这怕是他们军中同僚聚在一起最为惬意的时候,平素滴酒不沾的封季同竟也喝得酩酊大醉,与卫长卿搂着脖子撒酒疯。
郁屏哄睡孩子后跟在一旁照看,几个随行而来的士卒也回了驿站,剩下的两个醉鬼见四周每了人,反倒更肆无忌惮起来。
卫长卿将酒杯用力一放,埋怨道:“装瘸避官这种事你都做的出来,怎么着,都城有洪水猛兽能吃了你不成?”
封季同坐在长凳上摇摇晃晃,他一面锤着卫长卿的背一面说道:“我不是长袖善舞之人,更没什么宏图抱负,万家灯火有我一盏,那便是人间极乐。”
说时还带着唱腔,生怕别人不知他醉的不轻。
“你这话说的不老实,以前没嫂子的时候,你可没少吹牛,这软香温玉怕是很消人心智吧,哈哈哈……”
封季同一拍桌:“是,就是。”
被人提到自家夫郎,封季同便下意识寻找郁屏的身影,谁知一抬头,就看见郁屏正盯着自己。
封季同撇着嘴打量半天,随后露出胆怯之色,他挤到卫长卿那条长凳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嘘。”
然后贴在卫长卿耳边窃窃私语:“小点儿声,我家夫郎生气起来可吓人了。”
“嘶……”卫长卿也跟着打量一眼,“会吃人还是咋的?”
郁屏静静地看着他俩耍宝也不制止,托着下颚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们能聊到哪儿去。
有吃人的妖怪在跟在坐着,俩人声音低下去不少,封季同握宝似的拿着啃剩的羊腿骨,指着郁屏豪迈道:“我不怕他,我能治他。”
“那你说说看,怎么治?”
“首先……”封季同看了郁屏一眼,似乎觉得这话不能当他面说,于是拢过好兄弟的脑袋,在他耳边用郁屏听不见的声音赐教。
郁屏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伸长脖子想听个究竟,愣是一个字没听见,紧接着对面两人爆发出吵闹的笑声。
“右将军神勇,兄弟我是甘拜下风啊,哈哈哈哈……”
郁屏猜想也不是什么好话,随即黑了脸,把桌上的酒都给没收了。
卫长卿翻找一阵,竟是滴酒不见,站起身来说道:“呀,没酒了,等我取去。”
说完就拿着装汤的空盆下了桌。
“好兄弟等等我,一个碗哪儿够啊!”说着封季同也找了个空碗踉跄跟上。
桌上的酒早已收空,两人勾肩搭背找了半天,愣是毫无收获。
郁屏看着他们兜兜转转进了院子,想着家里也不会有酒被他们找着,便安心坐着。
院子里窸窸窣窣一阵,两个醉鬼神神叨叨的说了些让人听不懂的话,正当郁屏想去探个究竟时,淼淼脆声喊道:“呀,大哥你们怎么喝马槽里的水啊!”
郁屏一听,立时赶了过去,只见两个醉鬼围着马槽一人坐一头,一个拿盆一个举碗,旁若无人的推杯换盏。
“入口清冽,回味悠远,果真是好酒。”
封季同附和道:“嗯……还有草香,我从未喝过如此特别的酒。”
然后一个碰杯:“干。”
郁屏险些被眼前两人的举动惊掉下巴,紧忙将封季同手中的碗抢了下来,没被顾及到的卫长卿,却一口闷了半盆马槽水。
“快,淼淼,去把翰音叫过来。”
郁屏至多把封季同看住,思及淼淼是个未出阁的哥儿,与外男不便有太多接触,所以只能叫来翰音。
卫长卿见封季同手里的碗被抢了,贴心的将自己的盆递到兄弟嘴边,“来来来,剩下的一半给你干了。”
封季同脑袋往前一凑,还真要喝,好在郁屏即时拦了下来。
随后把盆往草料堆里一扔。
郁屏拽着封季同想把他带离此处,哪知他扒着马槽,死活不肯松手。
不多时翰音小跑着出来了,想必是这两人以往给他的形象与当前落差过大,见着眼前光景,翰音先是一愣,再是没忍住笑。
“这是喝了多少啊,怎么成这德行了。”
郁屏仿佛见到救星:“快点把卫将军扶到西屋去,再迟这马槽的水都要被他俩喝净了。”
“那大哥呢?”
翰音一面扶住卫长卿胳膊往肩头搭,一面问道。
郁屏看了封季同一眼,神志不清也就算了,浑身酒气醺人,这要是把他带去西后屋,怕是他爷俩夜里都没得安睡。
“一道拉西屋去,愿胡闹就让他俩闹个够。”
翰音心下掂量一阵,最终还是以郁屏的话为主。
卫长卿也是个难缠的,翰音只好撒了谎说带他去找酒,这才不再挣扎由自己搀扶着进了东屋。
走了一个剩下的自然要好收拾得多,郁屏哄骗道:“相公,你看卫将军都跑了,这酒还没喝完呢?”
封季同顿时挺了挺身,摇晃道:“走,快走,我今天非灌死他不可。”
等把他两人都扔进去后,郁屏直接把门给锁了,只留了壶水在里面,连个痰盂都没放。
这两人精力颇盛,吵吵嚷嚷大半夜,后面还聊起天来。
西屋和西后屋只隔一道墙,郁屏被他们吵得睡不着,翻来覆去一阵,最后索性听起墙根来。
“今日还是不曾尽兴,总觉得少了个人。”说话的是卫长卿。
封季同知道他说得那个人是谁,于是轻哼一声:“敌国的人你也这么念念不忘的。”
卫长卿轻叹一声:“我自小是个纨绔,在都城时身边酒肉朋友不少,但投契的人却是一个没有,想当年我们三个一起到的北境,做什么都在一处,打打闹闹好些年,却从没怀疑过他。
“若不是你雷霆手段,北境都不知道是个什么局面。”
卫长卿将这些说完,之后便是长久的静默,半晌后,封季同颇有埋怨的说道:“我与聂都你向来与他多投契一些,当年凌湖峰一役,我极力劝说你也不改心意,若不然也不会有谷底那场惨败。”
“惨败?”
“凌湖峰一役我们不是赢了吗?况且当时聂都都已经被你杀了,你劝说我什么?”
话说到这,卫长卿的语气已经稳了很多,半点听不出醉意。
闻言,郁屏在黑暗中陡然睁大双眼。
良久,封季同终于开口道:“那是上辈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