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三个死在一处,也算是全了当初结义时的诺言。”
封季同前言不搭后语的说了这么两句,饶是卫长卿再怎么思索,也不可能猜到事实是什么。
“胡言乱语的,看来是真喝多了。”
卫长卿向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加之酒醉意识朦胧,好兄弟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并没有引他深思。
再见昔日旧友,许多前尘旧事难免会再次涌现,借着酒劲,封季同摊出内心深处最不愿直面的刀口。
若是聂都恶得纯粹,从未将他们放入眼中,那么上一世当他和卫长卿齐力向他斩下刀斧时,他便不会直面不躲。
这一世,聂都最后那一博尚留有余地,他们曾在沙场上以命相护对方,年少时种下的友谊注定跟随一生,只不过这份友情里掺杂了太多不可抗力,在国与国的对立之下,他们之间的情谊实属轻若尘埃。
当卫长卿再次讨论起他,那些欲盖弥彰的说辞,在这个注定清醒不了的夜里变得可笑起来。
都说一醉方休,但在封季同这里却变成整夜的梦魇纠缠,他极力甩开的过去,在这个打开了陈事柜的夜里卷土重来。
只不过在梦魇的尾端,烽火停息,杀声远去,只留一条繁花似锦的路。
这条路他曾在梦里走过数回,路的尽头对他有着莫可名状的吸引力,全程由一陌生男子引领,在这个梦里,他竟忘了自己已娶亲生子,心智还是懵懂茫然的少年时期。
当这个男子主动献吻时,他同上次一样,虽意外可没有排斥,整个人像被夺魂摄魄一般,连思绪都是无力的。
唯有一件事再清明不过——
他想记住这个男人的脸。
他瘸着腿,身着一套不伦不类的短服,头发很短,不过显得脸清爽利落,他在看向自己时眼神偶有躲闪,却又强撑着一口气对自己笑。
封季同没见过有人这样笑,像明艳的花含怯盛放,若只是大大咧咧,倒也不至于让人想窥视其中奥秘,也正是这种矛盾感,让封季同不得不对他产生好奇。
他说:“我会记得你。”
他好像一直都记得他,只是梦境荒诞,每次走的都是同一条路,接触同一个男子,说同样的话,最后同样在梦醒后记不起男子的脸。
封季同第二天清晨醒来,大脑像是被抹白,昨夜梦到了什么,竟是连个片段都没留下。
“谁把门给锁了。”
封季同被一阵动静吵醒,睁眼便看见卫长卿扒着门缝,两条腿急得原地直瞪。
一夜都未疏解,封季同也感觉小腹憋涨,于是问道:“什么情况?”
卫长卿脸都憋红了,急不可耐道:“不知道,我叫了半天也没人过来,再不行我要破门了。”
听见他要破门,封季同直接从床上跳下,掰过他肩头,然后指了指窗户:“翻出去,别想拆我家。”
卫长卿长眉一皱,只能换了阵地,一边爬窗一边嘟囔道:“门锁了至少也该留个痰盂在屋里,这要真尿了裤子,以后我哪儿来的脸领兵。”
封季同被生理需求支配得没了闲心,上前助卫长卿成功翻窗出屋,再是自己。
等两人疏解完,皆是松了口气,过后卫长卿往廊下地上一坐,埋怨道:“我说你家夫郎看着慈眉善目,怎么喝点儿酒还锁起人来了,以往你也没少被拘着吧!”
两人坐在院中,正对面就是马槽。
马儿侧身站立,此刻正粗鲁奔放地饮水,鼻头和嘴角的唾沫随着喝水的动作四下乱飞,待水喝完,又用猩红的舌头舔上面颊和下颚,牙缝里的一点儿草渣算是全涮进了马槽水里。
看着眼前一幕,昨夜闹出的笑话正一点点在两人脑中苏醒。
封季同胃里有些不适,口中似乎还残留着草渣的气味,想到罪魁祸首就在一旁,便没好气道:“不锁你锁谁,该。”
“呵,感情就我一人翻窗出来的,有本事你在屋里等着啊,等你家夫郎放你。”
卫长卿说完,便没忍住干呕一声,然后指着昔日爱马,无比嫌弃道:“这玩意儿你就不能栓后院去?搁跟前真是熏得慌。”
封季同才不听他差遣:“要牵你牵,我闻习惯了。”
刚割完蘑菇过来的翰音见两人出来了,下意识看了看西屋房门,见锁还牢牢挂着,惊讶问道:“大哥你们是怎么出来的,那锁还锁着呢!”
卫长卿扬了扬脑袋,志得意满道:“我和你大哥那是飞天遁地无所不能,一把小小的锁,如何就能把我俩困住?”
“原本清早就该把锁开了的,无奈事太多,这钥匙挂腰上都让我给忘了。”
翰音说着就去开锁。
“好小子,原来这门是你锁的,你是真敢下手啊!”
让锁门是郁屏的主意,他只是个执行,翰音没申辩算是把这件事给认了。
“你俩昨夜闹得狠,若不把门锁了,怕是房顶都要被你和大哥给掀了。”
卫长卿一扭头,拱手道:“好小子,算你狠。”
出来半天没看见郁屏,封季同心里没着没落,于是问翰音:“你屏哥去哪儿了?”
“屏哥挨家挨户回礼去了,大哥你一睡就是这个点儿,也不知道早起帮个忙。”
这个家里,所有人都向着郁屏,封季同早已习惯,可卫长卿却是头一回见识全家胳膊肘往外拐的,不觉有些好笑:“谁当家这是一目了然啊,你在北境待了几年,怎么连家都被人给端了。”
封季同懒得接他调笑的话,直接跳过话头:“你这次换防,以后怕是没什么机会再回北境了。”
提起此事,卫长卿也有些感慨,收敛起笑容道:“是啊,营里的兄弟都天各一方,这次过来想着在你这里多待上两天,下次见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两人坐在廊下地上,像在北境时那般无拘无束,封季同将胳膊搭上好兄弟的肩:“卫将军贵人事忙,我倒是闲人一个,若有机会我也想带郁屏去都城看看,届时还得叨扰叨扰你了。”
“去去去,你这话我怎么听着像是在骂人,你我之间,怎的还用上叨扰二字了。”
昨日两人会面,一直处于激动的状态,疯过闹过酒醒后,卫长卿倒是想到点儿正事儿。
“对了,昨儿吃酒时,我隐约听见乡亲们说翰音考上了童生,他也就念一年多学,若照这资质,以后断然是能考出功名的。”
翰音就在旁边,见卫长卿正在说自己的事,倒觉得有些难为情,随即谦虚道:“这次府试,考出的童生属我年纪最大,先生说我开蒙太晚,总归是落了他人一大截,要想后来居上,怕是不大容易。”
卫长卿一听,怪声道:“教你的都是些什么先生,读书哪里分早晚,之前在都城,每次会考我见那胡子花白的比比皆是,你这才多大。”
封季同点了点头,算是赞同好兄弟的说法,随即接言:“这件事我也考虑许久,今日你在跟前,我便与你直说了。”
他作为大哥,弟弟的事情不可能不操心,一早便知翰音爱读书,但碍于家中境况耽搁至今,去年郁屏主张送他去学堂,说是考不考学的无所谓,主要是他喜欢,如今翰音长脸考上了童生,封季同便不得不想着替他把今后的路拓一拓了。
卫长卿见他又是一脸严肃,便催促道:“赶紧说。”
“我想让你带翰音去都城,然后再替他找一间好的学府……”
“我不去。”
没等封季同说完,翰音便一口打断。
“这一年多在县里念学,离家也就十余里地,可也要数月才能回趟家,都城千里之遥,我这一去,又得几时才能回来?”
闻言,封季同拔高语调:“如今你已成年,总该有自己的生活和抱负,总想着回家作何?”
卫长卿也跟着劝道:“男儿志在四方,都城虽远,却是最能施展拳脚的地方,你可别学你大哥,放着鸿途大道不走,只甘心窝在这僻壤乡野。”
“我不觉得家里有什么不好,也没什么拳脚可施展,大哥想去便自己去,别做我的主。”
翰音说完便扔下手里的东西跑开了,看样子是多一句都不愿再听。
卫长卿无奈摇了摇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看翰音这小子和你是一块泥捏出来的,拗得很。”
封季同轻哼一声:“我劝不动,总有人劝得动。”
他说的不是别人,正是郁屏,家里大大小小没一个不听他话的,让他去劝,事半功倍。
话说郁屏和淼淼一大早出门回礼,挨家挨户把高坪村踩了个遍,原本回个东西也耽搁不了多久,奈何都愿拉着他闲唠,一家耽搁一会儿,直到午饭那会儿才到家。
一进院子,只见两个男人门神似的坐在廊下,正自在惬意晒着太阳。
淼淼跑了一上午,筋骨都酸了,见大哥没事人一样,便没好气的埋怨起来:“大哥你可睡舒坦了,泱儿那么小都知道打个下手,你却什么也不管。”
郁屏放下装礼的篮子,笑着捏了捏淼淼的后颈:“这么爱训人,还真是个愿管家的。”
淼淼吐了吐舌头:“屏哥你舍不得训我大哥,那便只能让我来喽!”
郁屏点了点他脑门:“人小鬼大,也不知跟谁学的,去,把火生起来,这个时辰怕是都饿了。”
说完又看向卫长卿,客套道:“卫将军昨天睡得可还好吧!”
“那是自然,今儿正午才起的,多年未懈怠过,不曾想偶尔放肆一下感觉还挺不错的。”
“既是不错,那卫将军便多住些时日吧!”郁屏说着走到廊下一角,准备搬来桌子,趁着正午光线好的时候把昨天的礼单誊到记事簿上。
封季同见状立马起身过去帮忙,“桌子放哪儿?”
“就放院正中吧!”
等桌椅摆放好后,郁屏摊开纸笔,准备开始誊写。
卫长卿凑到小两口跟前,接着之前的话说道:“我才来一天,你家相公便急着给我派活,多待几日怕是不成了。”
郁屏才蘸湿笔尖,闻言有些疑惑,索性直接问自家男人:“你给卫将军派什么活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