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伊冉问不出口,因为眼前的阿喜是如此的快乐,她的幸福都快实质化,望着伊冉的眼睛满满的全是小星星。
即使伊冉给的不是她想象中的母爱,阿喜也很珍惜。甚至伊冉都能察觉到,她对于自己的试探,同为小孩子的沈确和阿喜,阿喜很希望自己的独一无二。
这种时候去戳破希望,连妖鬼都感觉很残忍。
可伊冉真的呈现不出来母爱,她知道这种爱被诠释得伟大而又无私,可这并不妨碍她与其完全沾不了边。
她想要给阿喜关怀,也是感怀那一餐餐饭,还有喜婆婆的包容温和。
说实话,无私的爱真的存在吗?她对此持怀疑态度。
所以她能给的也只有陪伴,像是陪小孩子玩乐。小孩子会有累的时候,阿喜是不会的,她已经死了,鬼蜮也很稳定……
伊冉被困住了,要么是毁掉阿喜对于爱的执着,要么是陪她再次盘桓,她知道该怎么做,但是她需要时间,她希望给阿喜一点时间……
就好像喜婆婆也曾站在黑暗里,提一盏灯,等待她回来,同行一段路一样。
与此同时,沈确消失了,伊冉没放在心上,反正这里有他想要的东西,估计到时间就会回来了。
不过,没想到他这么执着,居然肯等待她们准备好,这倒是省了她几分力气。
转瞬到了夏天,伊冉坐在院子里,看阿喜到处跑着,扑着萤火虫。沈确开门走了进来,阿喜抽条,长高了些,沈确还是那副模样,小小一只,站在那儿像块沉在井水里的玉,凉得冰人眼珠子。
伊冉注意到他惨白的脸色:“你来啦,快坐快坐,这里有绿豆汤喝。”
沈确将一把草递给她,火红火红,像浸了血一般:“枕梦,可止小儿夜啼。”
伊冉拿在手中琢磨半天,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忽而想通了,难道他消失了几日就是寻这个去了,便招手让阿喜过来,阿喜过来了,眼珠子便黏草上了,神情也变得恍惚。
对她有用。
伊冉打了个响指,鬼魂身上一新,她把草给她拿着,将她抱在膝上,让她依偎在自己怀中,眨眼间,阿喜就睡着了。
就是睡着了,眼珠也在眼皮子底下乱转,面上倒是不见惊惧,甚至带着淡淡微笑。
枕梦枕梦,阿喜梦见了她所有想要的。
现实里没有的,她的心神会给她,即使是短暂的,那也触摸到了一瞬。
沈确捧着碗喝绿豆汤:“你不问我?”
伊冉道:“问了你就会说?那你如今什么年岁了?”枕梦能止小儿夜啼?
阿喜眼角落下泪来。
明明是让她在梦中得偿所愿,这草她和沈确都接触过,没有一个困的,她虽然自己多少年岁弄不明白,但断定沈确必然不是什么小孩子。
不过伊冉也不生气,本就是萍水相逢,她见他有点子能干,就留在身边,所以有了枕梦草峰回路转。
其他由来如何,她不关心。
那滴泪水盈盈闪着光,却不消散,圆圆一滴坠在伊冉手背。阿喜平日里谨小慎微惯了,做梦哭了,却也安静得要命。
原上草,露未凝。喜婆婆死于何时何地,又是为何而死,他们至今不知,唯有这滴泪的主人知晓。
不过这一次它的出现不再是悲恸,而是幸福。
伊冉将那滴泪递给沈确,好言相劝:“虽然也不认识那位姑娘,但是活着吧不是能勉强的。”
什么都不是能勉强的。
就如同这幻梦换来的眼泪,阿喜会不知道它是假的吗,但她还是沉浸其中。
毕竟走了那么长那么长的夜路,有点幻想怎么了,好梦终将消散,沉浸其中,也不过是沉浸其中,坏不到哪里去。
阿喜慢慢睁开眼睛,她的眼神苍老,却没有之前的执着悲恸,她站起来,身形渐渐恢复成喜婆婆的样子。
伊冉余光里,鬼蜮渐渐崩坏,沈确也已经消失。天色熹微,泪水时效有限,他应当是忙自己的事去了。
村镇房屋渐渐隐去,只剩一大颗苍老馥郁的桂花树,女人结伴笑着从底下经过,不时低语,其中二丫遥遥看过来一眼,对着伊冉笑了笑,又同女伴说起话来,那女伴一头秀发,偏头看了看伊冉,弯腰捡了一枝馥郁淡黄的花枝遥遥扔过来,道了一句“多谢啦”。
力气之大,伊冉一伸手就接到了。桂花真的很香,看来她这次真的很勇敢,吃得很饱,也吃得很好。
喜婆婆看着鬼魂路过,淡淡道:“你不是说尽力而为?”她说的是伊冉口中的“同行一段路”,那时候这人就知道了大概,仅凭几顿饭,就揽下了阿喜这个小麻烦精。
伊冉无奈道:“谁让你做饭好吃……也太能哭了。”
喜婆婆脸上显现出尴尬神色,到底是阅历深,不一会儿就跟没事鬼一样,照旧的温和包容:“多谢你。”
伊冉可不敢大包大揽:“枕梦是沈确找来的,不用全都谢我。”
“你看穿了?”她又问喜婆婆。
喜婆婆道:“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梦中再美满也不过是梦……差一点就醒不过来了。”
伊冉笑道:“沈确这人办事牢靠,这枕梦红透了,便没有那么大的效力,最终会醒来的,就像所有的迷疑残梦一样。”
她说得信誓旦旦,喜婆婆闻言笑了笑:“梦一结束,我便若有所悟。”
她不说还好,一说伊冉就察觉到了不对劲,这鬼蜮虽然一开始是在消散,但此时好像已经焕然一新了。
不是吧?
她看向喜婆婆:“你大成了?”
喜婆婆道:“我从刚才一直在想,为何我一直想要母亲认可疼爱?”
她用了无数次,次次试探都不会称心如意,哪怕是伊冉这个顶着母亲名义的同道人。
她于梦中醒来时,就一直在问自己。诚然如梦中那样,她成为母亲唯一的女儿,获得了无私的母爱,然后呢?
喜婆婆回想着梦中的一切,得到了资源最大化的倾斜,她也能独自支撑这个家,不必看人眼色……最后到母亲寿终正寝,然后她就醒来了?
得到了关注的她能够达到的状态,是现在的她不能做到的吗?
不是的。
人永远只会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经营自己。
没有母亲关注,她也能有一片鬼蜮,做鬼尚能如此,做人为何不行,天地间无父无母的多了去了,也没有个个天天以泪洗面。
是谁灌注了她离了父母亲人的爱就活不下去的想法,又是谁将万千想法缠覆于母体之上,让她们困于房舍之中?
喜婆婆道:“母爱不应该是无私的,孩子也应该被负责人的人养大……”
“那我想要的爱是什么呢?”
她伸手,伊冉握上去。
“我想要的是同行一段路的爱,我们恰好短暂同行,这段距离里,我们可以互相扶持鼓励,直到下个路口分别,奔赴属于自己的广阔天地。”
桂花树下的女人们渐行渐远,只有笑声还残留在空气中,如同馥郁的桂花香气,经久不散。
她们一起走着走着,也终将分别,但是姐妹之爱如同只在秋天盛开的桂花一样,到了冬天,到了分别之后,回想起来也会令人感到温暖,恍若鼻尖又嗅到了隽永馥郁的桂花香气。
得到了很好,没有得到也没关系,万千白帆最后的征途永远是星辰大海。即使迷雾里的短暂陪伴格外温暖,雾散了,她们还是会互相告别,也没想着再见,毕竟永远会有新的同伴出现。在这条路上,她们并不孤单,短暂的交汇之后是更长更长的期待。
期待自己更强,期待遇上新的同伴,所以征途漫漫,也不会孤单。
伊冉听了:“还得是你成啊,有觉悟。”
喜婆婆道:“你也知道这些不是么?”
伊冉实话实说道:“我没想那么深,只是凭着性子……”
她想起来沈确的那句“勿要丧失本性”了,这就是本性吗?
“我做我想做的事情,做了就不会后悔,错了大不了就回方向呗,日子长得很,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她转念又问道:“那不又成了新的域,你快把我放出去吧。”这时候她又觉得差这一时半会儿了,虽然喜婆婆手艺确实很好,但是她总觉得外面还有一堆事等着她。
喜婆婆从头上取了一枚簪子,银质的,本来是素的,后来大成了,上面自动生成了简约的桂花图样:“但凭差遣。”
伊冉一边说着这不太好吧,一边麻利接过来,往头上一插。喜婆婆无奈,凑前替她扶正。
“再会。”
她没问伊冉打算做什么,伊冉也没问她,两人便真的好似江上白帆,匆匆相逢,又带着彼此的祝福继续出发了。
“那个……”
伊冉挠挠头:“我伊冉,你呢?”
喜婆婆望着她。
鬼蜮正在打开,伊冉也恢复了之前红衣的装扮,英姿飒爽的女子,眼神却还是没变,不设防地将人看着。
喜婆婆温柔一笑:“绪桂。”
伊冉一挥手,转身潇洒走了,走得潇洒,心里却有点怪舍不得的,等出去了,回身再看,只有荒芜的一片村落。
她都来不及悲春伤秋,一股吸力将她整个人哦不鬼拖拽而去,挣都挣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