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冉一睁开眼睛,教瀑布的水教了个透心凉。
这应当是推船之后,她正在下坠途中。不过,几缕黑色长发浸了水,贴在她脸侧,耳朵靠着是一方胸膛,微微抬眼便能看到沈确嘴角含笑。
被浇成落汤鸡的少年若有所觉,发髻也不知何时被冲散,发丝遮掩,眉眼也落入阴影之中,唯有唇色嫣红,跟身上浸了水的婚服一个色:“抓到你了。”
时间回溯,他于这罅隙中捞起了她。
其中波折,于他眼底青黛便可窥知一二。
伊冉哽住,如此变化也不知林漠有没有将方叶救起。她正欲开口,沈确凑近了,瞧见她眼底狼狈不堪的倒影,问道:“想叫师兄?”
伊冉无端心虚,道:“方叶……”
“哪个都比我重要……”这话大概让他想到了不太美好的东西,沈确打了个响指,一串烟花凌然飞向悬崖上方,他孱弱又娇怯,将伊冉往怀中揽了又揽,“好冷。”
伊冉:“……”
顺着烟花御剑而来的林漠:“……”
伊冉再次睁开眼睛,看着上方的床帐,青灰色,是在客栈里。房间内光线昏暗,床榻边坐着一道人影,正是上一刻的黏糊精沈确,可这时他却沉默着,长发披散,手中把玩着什么物事。
大概是这壳子太久没住,伊冉有些口渴,还有点心慌,沈确手里的是锦囊,里头有她做妖鬼时的一缕头发。
“渴了?”沈确看过来。
伊冉点点头。
这时候的他仿佛格外规矩,递杯盏给她时连指尖也没有碰触到。
两人相对,伊冉恨不得将头都埋水杯里。
沈确将香囊递给她,没有说什么,神情瞧着比在鬼蜮中要平静些许。
“沈确?”
听到她的声音,他眼底才算有了些光彩,水色氤氲,他握住伊冉伸过来拿香囊的手,紧贴自己的胸膛,皮肉之下的心脏跳动着:“嗯。”
伊冉想要缩回手,出乎意料的是,禁锢她的力道是如此轻,她轻易就抽回手来:“你怎么了?”
“你回来了。”
他没有说“你活过来了”,似乎在他眼中,伊冉只是出门一趟,重要的是她回来了。
“我好像……轻松了许多。”
可恨的是,这时候神女反倒不占他便宜了,也不说什么“你完了”,反倒是一双眼睛将他看着,颇有些动容:“是么,多谢你了。”
她还不忘一手麻溜将香囊揣好,心中恐慌稍稍缓解,笑问道:“方叶林漠他们有音信吗?”
沈确慢慢从袖中拿出信封,她连忙接过来,原是林漠托他救助自己,至于方叶,半点音信都没有。
她经过鬼蜮后,回想起当时的封元香和蚌妖,还有方叶背后的人面疮……此事了结,方叶回山门就被发现,乃至被赶出山门。
这姑娘甚至连师兄都防备,怎会如此轻易失踪?
伊冉总觉得此事有蹊跷,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转了转,对沈确道:“我们要不要去山门?”
沈确:“见师兄?”
伊冉见他不是很心动,于是乐道:“跟着本神女,见师兄有何难,带你去玩玩。”
沈确望向她,这人又开始在衣袖翻找,在一个大袋子里取出一块玉来,扔地上。
“不对啊。”
之前她扔一个,林漠就很快来了。
再扔一个……
“什么?”
老者摇摇头:“不管是何情况,你都要走一趟,倘若……去吧。”
林漠应是。
玉碎的方向正是那间客栈,之前他还痛沈确寄过信。林漠驱马疾驰,这次下山较之以往全然不同,叽叽喳喳地小师妹也不在了,但愿……但愿他能接回神女。
次日,伊冉便见着风尘仆仆的大师兄。
林漠看见她的时候松了口气,上次去往山门时,伊冉还躺在榻上无知无觉。大师兄大概从未被人如此相救过,本来就对门中人过于负责的他,自伊冉昏迷后便更加沉闷:“你……没事就好。”
他想过千百次,在崖边的那一刻,他应该如何去救他们,哪怕身陨,仿佛只有如此,他这个大师兄才是当之无愧。
如今神女就在眼前,他却万千话语堵在心中,不禁有些恨自己嘴拙。
伊冉笑道:“进来说。”
林漠看了一旁的沈确一眼,若有所觉,最终还是进了房门,痛饮一杯茶水后,他方才道:“山下危险,神女想必已经切身体会,请同我回山。”
出乎他意料的是,伊冉并没有拒绝,大概是真的意识到危险了。
伊冉道:“回定是要回的,林……师兄,方叶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林漠沉默了一会儿,道:“她是回师门的第二日……”
神女魂魄离体,就算是吉祥物也该给掌门人交代,林漠和方叶出发,将伊冉留在沈确身边,托付他照看。
就在回山门的第二日,就有人自称他窥看到小师妹对镜梳妆,镜中的人没有脸……本来此事算偷窥这人下流,但方叶居然当场暴走,打伤数十人逃走了。
“也就是说你们并没有看到证据?”
林漠道:“山门中对妖鬼讳莫如深,方叶此种态度已然落实。”
伊冉:“就这些?”
“当时一片混乱……事后我请罪,自请闭关,直到昨日方才出来……”
足够的时间,也许该有的线索都被混淆了。
伊冉想起方叶:“时间仓促,也许她留下了只字片语……”
林漠仔细回忆,忽而道:“她叫了我好几声……”
【师兄师兄,神女已殁,你我罪当万死……为何、为何只是我?!】
罪当万死,为何只是我……
伊冉一遍又一遍咀嚼这句话。
他们奔赴山门,较之以前,队伍沉默了许多,沈确还是歪歪坐在马背上,落在后头,只是这次目光都直白地落在前面的伊冉身上。
林漠领头,内心焦灼,恨不得一口气就到山门。
饶是如此,天刚刚亮时,他们才到山底下。这时候林漠便下马而行,后头两人照做。
三人走来绕去,伊冉只觉眼前一花,本来是一片荒山,突兀出现了一条蜿蜒石阶,不少庭院错落山间,隐约可见。
钟磬声悠长清冷,远处出现几个弟子身影,身上服饰统一,墨蓝色窄袖劲装,同他们致意。
“大师兄……”
“神女……”
他们惊讶于伊冉的死而复生,大概是林漠还在这里,按捺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林漠向他们介绍沈确:“这是沈兄。”
“沈兄……”
在众人寒暄之时,另有壮仆将三人马匹牵走。这群精力十足的师弟说了为数不多的话后,麻溜别过大师兄,走远了才窃窃私语,隐约听到什么神女、小师姐之类的话……
林漠道:“不管他们,我先带你们去见掌门人。”
又爬过长长一段石阶,三人方才进入了山门腹地,大殿明亮简洁,头顶就是一块匾额,上书四字。
妖鬼本鬼伊冉念道:“降妖除鬼……”
殿内上方置了一条书案,白须老者坐在后面。左右两侧又置了几条形式小些,简洁些的书案,分别落座了几位,其中仅有一个女子,身着道袍,看伊冉的眼神淡淡的。
“掌门,神女已归。”
白须老者笑道:“孩子回来了就好。”
伊冉莫名,不是神女么,为何如此亲昵,倒是那青衣女道微微看过来:
“神女,我有些事想要请教。”
这话也说得让人挑不出刺来,又是我又是请教,不卑不亢,冷淡得一如既往,甚至让一旁的几个长老流露了几分厌嫌神色。
伊冉道:“请讲。”
女道说道:“同行时我徒儿方叶可有异状?”
那可太多了。
伊冉不问反答:“什么算异状?我听闻方叶妖鬼化也只是登徒子的一句话,现下也要我一句话辨黑白?”
“不知偷窥在山门中算不上罪名?”
掌门人温和道:“涉事之人已受到惩罚。”
“什么惩罚?”
话说伊冉作为吉祥物,点到为止似乎更好,但她的话脱口而出,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只是她不明白,她琢磨了好多次方叶的那句话,一样的罪过,为何只是她受过?
伊冉分不清,这山门是忌讳妖鬼,还是忌讳女人。
她不是针对林漠,林漠作为大师兄,作为朋友,实则非常可靠。他面对错误,丝毫不会宽于律己,甚至他自己关自己禁闭,直到神女出现才快马加鞭将人接回来……
只是……为何他没有被怀疑?
同样出没鬼蜮的人,为何他的惩罚都是自请,还轻易就能出来,而方叶只是因为一个下流胚子的话,不得不叛门而逃?
“一百棍,逐出山门。”
一百棍,就算是修炼过的人,不死也要掉层皮,无可挑剔。
淡淡别扭还是停驻在伊冉心间。她听林漠有来有回应付着众人的问题,听起来禁闭也不用关了。
“神女安全回来就好,山下危险,此后就不要下山了。”
白胡子老头一副关怀的样子,笑眯眯对林漠道:“将神女妥帖送回神台,至于这位小友……你可以在山门中多住些时日,这还是头回林漠带朋友回来……”
伊冉便又跟在林漠身后出了殿门,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掌门人仍旧坐在案前,他的大书案前面还有三层台阶,不算突兀,却能将等级意识恰到好处地分明呈现。
好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