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说有聊间菜都上齐了,几乎摆满了桌子。
那位外联部同事突然真诚发问:“话说,我们真的不用给钱吗?我还是第一次吃霸王餐。”
“应该不用吧?人老板都亲口说了。”
“要不让个人去问问?”
环顾一圈人似乎没人愿意去。有便宜不占是傻子,吃完就走不行么。
没想孟昳乡放下了筷子:“我去吧,我差不多吃好了,你们继续。”她想了想看向言汝,问道,“你带口红了吗。”
言汝诧异看着她:“出门的时候你不涂,现在你说要口红了?”
不过还是拿出了口袋里的杏色口红给她。
孟昳乡一本正经:“吃完饭涂不会脱色了。”
“聚会都要结束了,现在涂了给谁看,老板娘么?”言汝不解。
这次孟昳乡没回她话了,只是背过身,照着前置摄像头将口红涂好。
言汝和时纭双目对视,她也太奇怪了吧?
孟昳乡来到前台,入眼便是那捧不知是谁人所赠的瞩目红玫瑰,花朵初放甚至还带着水珠。
桌台的角落立着几本杂志和书,杂志是国家地理,而最外侧的那本橙色封皮的书很显眼,她知道是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那是杜沅兮一直喜欢的一本书。旁边还摆了件干净却没有鲜花的白瓷瓶。
前台只坐着一位服务员,正在电脑前低头奋笔疾书着什么作业,看样子是个周末兼职的大学生。
孟昳乡礼貌问道:“请问,你们老板呢?”
“老板应该还在后厨吧。”服务员抬头,正是之前给她们倒茶,还顺道夸了杜沅兮的那个马尾女生。
孟昳乡问:“她平时会在店里亲自做菜吗?”
“很少,老板既然都当老板了还做什么菜呢。”马尾女生问她,“你找我们老板娘有什么事吗?可以先问问我。”
孟昳乡沉默了一下,把外联部同事的原话琢磨修饰了一番:“我们是想问是不是真的不需要结账,免单了?”
书面词,文绉绉,沾了她的正经气。
“老板娘特意给我交代了,你们不用给,就当她请你们毕业生吃饭了。”
孟昳乡张嘴,一时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马尾女生看她迟迟不走,又问:“还有什么事吗?”
她最后还是说:“没了,谢谢。”
孟昳乡回到了餐桌前,将原话转述给了大家,几个人心花怒放,讲相声似的轮着夸了圈老板娘人美心善。
各个眼神中都透露着这是大自然的馈赠,吃得更安心了。感觉如果不是孟昳乡在场,他们都能口不择言感谢上不久前那场尴尬的表白秀了。
“你真的不吃了?”时纭看她筷子搁一边,真没再动一口,忍不住问。
孟昳乡刚想说不吃了。上菜的服务员又端着盘子到了她们桌前,然后将盘上玻璃碗一人一份放到了跟前。
玻璃碗中乳白色的液体灯光下丝滑细腻,里面还有些西米、法棍片以及细碎纤薄的椰丝。
时纭问:“这是什么?我之前来这里都没吃过。”
“泡鲁达。”孟昳乡红唇微动。
“对,就是泡鲁达,”服务员介绍道,“这是东南亚的一种特色食物后面传到西云的。椰香浓郁、法棍片酥脆、牛奶清甜,很适合当甜点食用。但这次我们进行了一些创新,将牛奶换成了店里手工酸奶。是我们店特意赠送的甜点,为我们的工作失误感到抱歉。”
孟昳乡拿起勺子吃了一口,甜而不腻,绵长清爽,可能因为连底料都不同,跟记忆中的味道也不相似。
七年前夏末灿烂的午后,她第一次尝到泡鲁达,在江芜某个老旧的小区楼房里。
她比自己年长了六岁,那时也才二十二。
即便在四季如春的地方,日头高升时夏风依旧是燥热的,但她给的泡鲁达冰冰凉凉,碗壁结的寒露在指尖凝实,意图消解点点暑气。
年长的姑娘笑盈盈面对自己,轻声细语说,这是她第一次做泡鲁达,好吃吗?
当时泡着的牛奶加了冰,而这碗牛奶换成了酸奶也没了冰。
可如今不在西云的旅游小城里,而在一个世界地图都会单独点明坐标的庞然城市。杜沅兮还没从后厨出来,那赠送的甜点会是她亲手做的吗?
此刻,她们一墙之隔,却也五年之隔。
没有合理的缘由,陌生的熟人怎么相见相问?
孟昳乡默默将这碗源自异域的甜点吃完了。
一碗崭新如前的泡鲁达又被推到她跟前。
时纭解释:“言汝不是说你昨天喝酒喝多了吗?正好多吃点酸奶,养胃解酒。”
养胃解酒?
时纭看着孟昳乡睫毛迅速颤了两下,又晃了晃脑袋像在觉得自己太多心了。
“我没事,我酒应该、醒了,你尝尝吧,好吃的。”
怎么会呢,她又不知道。
盘中或鲜香或咸辣的食物逐渐清光,一顿聚餐将近尾声,渐渐地,人要不是回校了,要不是奔赴下一场约去了。
黄昏已经落幕了,开启了月亮新一夜的高悬,在千芜店门口,时纭和她们说了再见也分别了。
孟昳乡回望了一眼千芜店中,透过棕木框的半落地窗,就见收拾整理的服务生和零星几个也准备离开的同学。
回校的路上,车流带着风卷走了饭后的惬意。言汝漫不经心道:“孟昳乡,你是不是认识店里那个老板?”
孟昳乡语气闲闲:“认识。”
“很熟吗?”
“曾经很熟吧。”她理性说道。
“她不会就是那位姐姐吧?”
孟昳乡轻轻地嗯了声,如果不是夜晚太寂静,可能就被沿途的车流所吞没了。
“难怪老板娘一回店就关了音乐,都是为了你吧?”言汝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风韵老板娘拯救冷脸大学生,别说,你别说。”
“你一天都在网上看了些什么。”孟昳乡顿了顿又回答第一个问题,“我不知道。”
“不是为你,难道真为了顾客?”言汝有些无语又有些感叹,“孟昳乡你真是个奇人也,明明好多年都忘不了她,对方真正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居然这么淡定,还这么克制。”
孟昳乡摇头:“我不淡定,我早上见她时落荒而逃,晚上见她时傻愣愣地只会看着她,连叫她一声都开不了口。”她说得很直白,神情间似乎还带着对自己的失落。
言汝莫名轻笑了声:“孟昳乡你还记得我前几天给你卜的六爻吗?”
孟昳乡已经习惯言汝突然的无厘头,瞥了眼她说:“《治安管理处罚法》第二十七条,对于组织、教唆、胁迫、诱骗他人从事——”
“师傅,您别念了。”言汝告饶,伸出手掌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还咕哝着,“这条款不会是特意为我背的吧,我这能算什么组织、教唆,顶多顶多算宣传。”
“认真跟你说呢。我那天给你说的,可是易经里的泰卦卦辞——”
“我相信科学。”
“‘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勿恤其孚,于食有福’。”
艰贞无咎,于食有福。
孟昳乡默念着,眉梢微跳,都快怀疑这人是不是真有什么慧根,还是被开过光。
这年头,骗人还能骗得这么有准头的吗?
“别这么惊讶看着我,” 言汝苦口婆心,“我当时是在忽悠你,但三阳三阴的卦象可是你自己掷出来的。你一天能偶遇两次也是天公作美了吧,你居然一句话都没说。”
马路对面校门开阔,她止住脚步,绿灯还有八秒。
“我离席去问前台的时候,有想去见一面的……但我却没有更多的理由。”
“理由问题多了是了,要看你想不想了。”
绿灯亮起,孟昳乡没有动作。
言汝没管她,自己走上了斑马线,挥挥手:“我先回寝室了。“
被对着孟昳乡,她又笑了声,想着等会儿回寝室就给甘念打电话,现实里看铁树开花可太有趣了。
穿过熟悉的街景,路灯一束皆一束向后跑去,孟昳乡快步逆着夜来的凉风,银白的月色披身如纱。她原路返回,突然发觉自己有很多问题想问杜沅兮。
孟昳乡其实一直都在畏惧。
畏惧是一场盛大的雪漫过了她清晨的慌张,遮蔽了黄昏的眷恋。
让她一直畏葸不前。
五年前,她太年轻了,年轻的没有畏惧,一意孤行渴望留在西云、江芜,也是她的身边。可杜沅兮让她离开,回到这里。
杜沅兮说,她要是为了自己留在西云,是想让她愧疚一生,还说她们不要再见。
她无数次在梦里梦过、挣扎过自己会去找到杜沅兮,她是失群的燕,溺水的鹰,杜沅兮却是湖泊,是稻草。可却总畏惧着杜沅兮不愿见自己,总是以为她可以在任何地方,可以侃侃而谈每一处遗迹胜迹,却唯独不该在北城。
因为有自己。
而现在杜沅兮来到这里,开了家稳定的餐馆,于此扎根般。孟昳乡还记得她那时开玩笑说,她以后要是开餐厅也要开在沙漠里。沙漠里的中餐厅,很特别,孟昳乡想做第一位顾客,或者第一位员工。
她明明想远行往很多地方,那为什么要留在一座四方规整、陌生茕茕的城市。
孟昳乡畏惧着她的到来不是因为自己,畏惧着她的停留是为了自己,甚至畏惧她已经无所谓自己。
她不算勇敢,可不该逃避,被畏惧侵蚀,她该再问问的。
远望而去,千芜只有微弱的灯火,不知是指引归途的北辰星,还是守望荒原的烽燧。影绰间,零星的人早已散尽了,所以星下燧边,又是谁。
走进店中,人群散尽,一隅灯光下的女人静谧地坐在落地窗旁,她撑着下颚,眼眸失焦。灯光葳蕤,模糊了静秀的轮廓。
她听到动静侧目,女人明显出乎意料地望着她,不知是不是孟昳乡的错觉,她的眼瞳氤氲着一层水汽,有如蝉翼般。
孟昳乡踯躅走到桌前,不知如何开口。女人怔愣起身上前,紧紧拥住了她。
她来的路上有想过,杜沅兮若是开口,第一句话会说什么,或许会说好久不见,会说你怎么回来了,会说最近过得好么。
可她轻仰脖颈,贴近少女的耳畔,气若幽兰,说的却是:
“阿乡,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