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乡

    这世界上会叫她阿乡的人不多,大概只有三个,算得上寥寥无几。

    北方人几乎不会用阿什么来称人名字,据说是被以前的少数民族语言影响的,把阿这类称呼都舍弃了,连在南方都只有最南边的几个省份保留着这种称谓。

    孟昳乡看过几部港片,里面主角叫起来自然顺耳,有可能是因为没有母语羞耻。

    第一次被人叫阿乡,还是许棉宜那个刚上小学的小妹妹,就住在杜沅兮家楼下。棉棉叫她阿乡姐姐,她没什么感觉,小妹妹喊什么都觉得甜滋滋的。

    后面许阿奶也跟着孙女一起唤她阿乡,刚开始她觉得很别扭,她一个北方人,从小吃面食和咸豆腐脑长大,有种回到古代的感觉,怪矫情的。后面听惯也还好,感觉是土生土长西云老人对自己的一种亲昵。

    而杜沅兮其实很少这么叫她,第一次是她带着许棉宜来接自己下晚自习,夜幕中悬着月亮,孟昳乡问她们来干什么。杜沅兮摇着许棉宜的手笑说,来接棉棉的阿乡姐姐回家。

    姣姣月光下,她还柔着声问,阿乡,要跟她们回家么?

    她被蛊惑了。

    阿乡啊,仿佛她真的陪了她们很多年。

    孟昳乡坐在了她位置的对面,侧头就可以看见街上四月长了新叶的槐杨树,与树旁长亮的路灯。

    杜沅兮给她倒了杯茶水,然后坐回了她的对面。

    杜沅兮自然开口:“刚才不是走了,回来是有什么事么?"

    孟昳乡喝了口,依然是白茶,但比晚饭那杯浓烈,是新泡的。

    “茶是西云的白茶,你以前喝过的。”

    杜沅兮眉眼微弯看着她,没有一丝浮躁,她太了解孟昳乡了,等她开口。

    “很久没喝了。”孟昳乡放下茶杯,眼眸平和,“棉棉和许阿奶还好么?我不擅长问候,很久没跟她们联系了。”

    “没关系,我们都知道。”杜沅兮语调柔和,“其实我也很久没见她们了。”

    杜沅兮也是在五年前离开江芜的,在让她回到北城的第二天就走了,干脆利落,扔下了家乡小城数十年的人际关系,谁都没有相告。

    相熟的人一无所知,她播她的电话无人接听,手机耗电关机,她才相信,她走了,因为她想留下。

    “不过我一直有跟她们联系,前几年棉棉还创了个微信,会给我发消息。去年读高一还给我发了校服看、还是那身版式,还说阿奶春节去省医院做了全身检查,除了有点高血压,身体很健康。”

    “我刚读大学的时候回过西云,去看过她们。”

    去看过你回去了没。

    “她们有告诉我,说你每年都会给她们寄北城的特产,许阿奶还说呢,城里的糕点做得精细但不好吃,齁得慌。”她似乎听不懂弦外之音,“她们都很想你,棉棉一直在问我,阿乡姐姐什么时候毕业,什么时候回去见她?”

    她想学小孩说话的腔调,可说得太温柔了,像棉花糖一样软和绵密。孟昳乡都要错以为不是棉棉和许阿奶在问,而是她在问。

    棉棉其实也有加孟昳乡微信,只在过节的时候祝福两句,不好意思直接问她。

    聊起熟人,杜沅兮话不少,她说着,孟昳乡就在一旁认真地听。以前也这样,杜沅兮细数着江芜有哪些景点,西云有那些好吃好玩的,孟昳乡一字不差地听,一言一句地记着。

    “那你呢?这几年都没回去吗?”孟昳乡问出了想问的话。

    她鸦羽似的睫毛扑闪了两下:“没有。”她没说下去,而是望着玻璃窗外,餐厅很多都已经打样了,一条长街似乎只有她们这儿还亮着光。

    “其实许阿奶说得不错,这是一个很精细但很无趣的地方。”孟昳乡又喝了口茶,也望向窗外。

    她的鼻梁秀翘,下颌角拐点高曲线柔和,瞳仁乌黑的少有光能点亮,这样小巧的脸稍微笑一笑,就是网上发个短视频百万赞的清新甜妹。

    “我大学有个室友,她初来这上学时,有天很不可思议地说,北城居然都没什么夜生活的,跟古代宵禁一样。说她去过很多城市夜里都灯火通明,游人如云。”她语气依旧平平,“所以,你留在这里为什么?”

    她的话绵里藏针,让杜沅兮想起了一位老人。

    她莫名笑了声:“给棉棉攒大学学费。”顿了顿,“你信么?”

    她的眼中有一丝黠慧,孟昳乡明知是假话,却还是接着她话说。

    “那今天给我们免了单,棉棉的学费亏了很多吧?”

    “是有点多,以前在旅行社打工还不懂,自己做了生意才知道当老板不易。”杜沅兮撑着下颌,微歪头盯着孟昳乡,“不过也不能看着我妹妹,被起哄,被道德绑架。”

    妹妹?和棉棉一样的妹妹?

    孟昳乡莫名执拗:“那我把餐费付了吧,现在生意也不好做,”还补充道,“就当给棉棉攒学费了。”

    杜沅兮心下无奈,真是会说话,这理由她居然一时找不到借口不收。

    “你同学这么多,今天吃了得有小四位数了,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承担。”

    “加个微信吧,我直接转你。”

    孟昳乡拿出手机,微不可察地顿了下:“我扫你吧。”没给她转圜的余地,就用着双乌黑玲珑的眼睛凝视着她。

    杜沅兮只能翻出二维码名片,让她扫了码点了添加。

    她们认识的那会儿,微信已经很流行了,也会互发消息。只是离开那天,出城的绿皮火车发动,杜沅兮就把她单删了。

    一直是单删。

    如果杜沅兮主动加回,会直接添加好友成功。她的聊天框,一直埋在孟昳乡微信消息的最底端。

    再沉着的人,也会有别扭的时候。至少现在,孟昳乡并不想她知道自己一直畏怯着删除与她微茫的联系与过往。

    神思不属地从手机屏幕移开目光,江芜夏日清凉的白茶香骤然袭来,潆洄在孟昳乡的鼻尖,缠绵瞀乱,是女人因常年喜喝白茶而浸染的茶香。比市面上那些劣质白茶香型的餐巾纸要清纯自然太多。

    她有时觉得自己又稚拙又低劣,稚拙地,明知餐巾纸上都是些化学香精,却因着相同的名字一直用着。低劣地,用不可为人知晓的隐秘,来习惯不在西云的日子,和没有她的人生。

    她一寸一寸抬眼,杜沅兮已经俯身凑近跟前,孟昳乡怔住了,那张脸画着淡淡的妆容只有一寸之距。她能看清楚她细长的眼线,她描眉的棕粉,而那藏着黄昏的眼眸正凝视着自己的唇缘。

    然后一只素净的手贴近她的唇角,带着纸巾如风抚过。

    “唇角漏了滴茶水。”说着她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孟昳乡的鼻尖与唇畔,湿漉又旖旎。

    孟昳乡呼吸滞了下,觉得心像鼓胀的气球被捏紧。

    “不、不好意思,打扰了。”

    马尾女生推开木框玻璃门,偏眼才看见坐在角落半落地窗下鼻尖相对的两人,下意识向门外后退了半步,就见孟昳乡目光已然落在她身上了。

    算了,她硬着头皮在前台拿完东西,忙不迭地离开。

    杜沅兮起身看着店门又被关上,眉梢轻挑,“小吕又忘带走自己的教材了。”

    孟昳乡也不自然看向小吕:“她是勤工俭学的大学生?”

    “前面财大,周末都来。”

    孟昳乡收回目光偏向她身侧,没跟她对视。

    “你吃饭前不是没涂口红么?”纸巾上留着一点口红印记,又看了看她淡淡杏红的唇,杜沅兮记得当时孟昳乡很素净,不沾一丝粉黛的漂亮。

    总不能说是因为要见她,才涂的。

    “为了见我涂的?”她笑盈盈看着她,在期待孟昳乡的回答般。

    “是。”

    说了也不会怎么样,不出借口,她放弃抵抗了。

    杜沅兮听到坦然的答案,笑得更开心了:“可以不用涂,你不涂也非常的漂亮。“

    “你,更漂亮。”明明相当客套的话,孟昳乡却用清透的声色认真说出。

    “你们学校寝室是不是有门禁?也不早了回去吧,我也要关门歇店了。”杜沅兮看了眼时间,“我要去文大门口坐地铁,跟你顺路,走吧。”

    孟昳乡点点头,走在前台位置时,就见杜沅兮瞟了眼一直摆在上面的玫瑰花,犹豫了一秒然后拿了起来。

    舌尖不自觉碰了碰上颚,孟昳乡说:“这捧玫瑰挺漂亮的。”

    她懂得交谈的艺术,还会利用自己面容和声色上的优势。明明看着玫瑰花觉得惹眼还要先夸上一句,等着对方开口。一般人这样说可能明显在阴阳,但她气质出众、声色也稳,仿佛真是随口一夸。

    杜沅兮目光也落到了玫瑰花上:“还不错吧,你喜欢么?”

    “西云的鲜花更好看些。”孟昳乡肯定不喜欢,都没察觉自己是在委婉拉踩。

    “我也觉得。”杜沅兮语气带着些骄傲。西云四季如春,花海无涯。

    “我听店员说,有很多人送你花?”

    杜沅兮想了想:“是有那么几个。”

    “你都会带走?”

    “也不是,之前都会顺手分给客人,不过最近送玫瑰的人有意向投资我的餐厅,就不好直接送客人了。”杜沅兮顿了顿,“今早你还见过她一面的。”

    原来是早上那个女人送的。

    “她是同性恋?”孟昳乡想斟酌一下用词,又觉得没什么可斟酌的,又不是自己在试探。

    杜沅兮一笑点头,又道:“对了,还有件东西。”

    “什么?”

    “你的东西。”

    “前台右下角柜子里,你拿出来就知道了。”

    然后杜沅兮就看见孟昳乡单手提出了个黄色外卖袋,面色复杂。

    “这不是别人给你订的么?今天你从酒店走得匆匆忙忙,前台看我好像跟你认识,就转交给我了。”

    孟昳乡觉得唇有些发干:“昨晚去参加了场宴会,喝得有些多,是朋友把我送到酒店的,她人、算是很贴心吧,早上才给我买了件换新的衣服。”

    “为什么要突然解释这么多。”杜沅兮似笑非笑。

    孟昳乡抿抿唇,没再说。

    杜沅兮望着她,眉山目水,指尖兀自绕着她的长发:“就是真有什么也没关系,你,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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