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阳光很好,广成医院外。
“钱穗!”
“小甜?”
康小甜笑着扬扬手里的病历本和医保卡,“你可真粗心啊。你怎么来医院了?哪里不舒服?”
钱穗强挤出几分笑意,“没什么,就是开点助消化的药。”
康小甜看看时间,“现在还早,我们去喝点东西。我知道这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咖啡馆,那里的纤麦牛奶也好喝,你可以喝那个。”
没等钱穗表态,康小甜就亲热的挽着她直奔了目的地。
咖啡和牛奶的浓香交错,让人舒缓心神。
“钱穗,我比你大几岁,如果你心里有什么事,要是信得过我,大可以和我说说。”
钱穗双手交错握着杯子的手一紧,“没什么。”
“要是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我倒有点闲话想和你说说。有的事压在我心里太久了,连孟期和雷允航都不知道。”
钱穗盯着她,眸光如潋滟秋水。
康小甜搅着咖啡,那杯中的漩涡恰如她不想示人的惆怅,“孟期应该和你说过我的一些事,我21岁一毕业,就去了香港。在我去香港的第二年,因为过马路不小心,出了车祸。不幸中的大幸,我没死,只是需要尊医嘱,服用大量的抗生素。那玩意儿的副作用厉害的很,不到半年,我就胖了差不多50斤,这对一个22岁,正是花样年华的姑娘来说,简直是天大的打击。后来我的伤好了,出了院。想尽一切办法去减重,可哪儿有那么容易,一直反反复复,直到前年,才算是定了身形。”
即便康小甜没细说,钱穗也能想到那其中的艰辛和折磨,“所以那几年,你没回过北京,是不想朋友看到你的样子?”
“是,”康小甜苦涩道,“其实我妈在香港发展的不错,我家不缺钱,要真想回北京,也有不少机会。”
“你没回北京,可是回了老家几趟。”
“是,我回了几次四平,处理家里的一些事。你怎么知道这些?”
钱穗轻笑,“孟期说的,他赌咒发誓说在我面前,他没有秘密。我说我不信,他就讲了些以前的事给我听。”
康小甜轻叹,“原来我是他的一张投名状。他还说了些什么?”
“其实他早年有段时间一直以为能和你有结果,可你去香港的时候很决绝,而且他后来他知道你回大陆,却没来北京看看,以为你对他无意,才断了这个念想。可是,小甜,你真的对他无意吗?”
康小甜一晃神,想到了自己去香港的头一个礼拜,那天正好是高中同学聚会,她忐忑的揣着自己花了好几个晚上润色的表白信,准备聚会后送给孟期。谁知她离开包房去洗手间的途中,听到了孟期和几个男生在走廊一隅的对话。
“七哥,你老跟着康小甜,你是不是喜欢她啊?”
孟期辩驳,“瞎了你的狗眼,明明是她跟着我。”
另一个声音又说,“不对不对,七哥,我觉得还是你喜欢康小甜。你瞧你以前上课前给她打水,下课食堂给她占座,冬天奉上暖手宝,夏天酸奶老冰棍的,你要不喜欢她,为啥对她那么好?你这有点舔的过份了,以后就算结婚了,也肯定是妻管严。”
孟期有几分恼羞成怒,“我舔她干嘛,就康小甜那个脾气,舔她我还怕触电呢。说了多少次了,就是朋友,我关照她点儿,有错吗?”
其他人看孟期急了,也没再闹他。偏偏这时候有个没眼力的,又上赶着逼问,“七哥,你真不喜欢康小甜?你敢发誓吗?”
孟期一甩背包儿,竖眼横眉,“我发誓,我真不喜欢她!就康小甜那样的,我吃十个腰子,对着她也起不了什么劲头儿。”
康小甜趁着无人瞧见,跑着躲到了背人的角落,等她平复了因紧张而狂躁的心跳,才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孟期的话犹言在耳,用最原始的本能作为伤人的利剑,造成的伤害和羞辱往往深入骨髓。康小甜捂着嘴,闷闷的哭,哭到头晕眼花,几近晕厥。就在她觉得连哭都没有力气的时候,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她抹了把眼泪,尽力平静道,“妈,我想好了,我去香港。”
那封告白信被她撕成了碎片,散在了垃圾桶里。往事已了,康小甜虽有唏嘘,可觉得这也不算什么阴差阳错,那时的孟期和那时的康小甜在一起,就算不为了这一桩,也迟早会因为别的分道扬镳。“以前的事,现在说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钱穗却有些咄咄逼人,“我想知道,你现在还喜欢他吗?”
康小甜微皱眉,最终还是平和的,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喜欢。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介入你们之间。如果我拿的就不是女主角的剧本,干嘛还要费劲心力的去抢戏呢,太累了。”
钱穗瞟向窗外,仿佛没听到康小甜的话,亦或是并不在意她的答案,总之是和方才的迫切判若两人,“所以,你今天到底想对我说什么呢?”
康小甜没有多想,继续着自己的话,“减肥成功之后,还没来得及高兴几天,在某天早上醒来,我突然意识到一个比赘肉更严重的问题,我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没有来过月经了。当时我就慌了,告诉了我妈,我妈立刻带我去了医院,诊断之后,是长期摄入抗生素引起的内分泌严重紊乱,这其实是抗生素的常见副作用,但像我这么严重的,却极少见。我当时还很乐观,心想着停用抗生素之后,会慢慢恢复正常的,结果,就在一次次期待和失望中过了许多日子。”
康小甜语气平淡,也没有流泪,可眼角眉梢的悲戚就如同涓涓流淌的小溪,“钱穗,你体会过这种感觉吗?要不就是几个月不来月经,我一边祈祷,一边划着月历上的日期,比等我的高考成绩还虔诚上心;要不就是突如其来的血崩,医生开的药都不管用,只能靠着有一个牌子的避孕药,才能暂时缓解一下症状。”说到这儿,康小甜自嘲道,“一个连男朋友还没有的姑娘,却要靠着吃避孕药撑日子,你说可笑不可笑。即使在那些日子,我也没有躺在床上修养的权利,即便我真的很想躲在反锁的小屋里,躲在厚重的窗帘后,就在我的小床上一直睡觉,可我知道那样不行,总是躺着,时候久了,就再没有站起来的勇气和力气了。于是我强迫自己忘记这一切的苦痛,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所以,你来医院是为了这个?”
“是。我今年28岁了,迟早要成家的。医生说如果我的身体一直没有改善,那以后自然受孕的可能性不大,就算做试管,也比一般人困难的多。我真希望自己能有颗做潇洒丁克的心,那样会少很多折磨和苦恼,可我偏偏没有,早在高中的时候,我就开始给自己以后的孩子起名字了,那些名字填满了整整的两页纸…”
很难想象,爽朗的康小甜一直在负重而行,而为了遮掩她的心酸的秘密,她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钱穗心里跟着悲戚,“现在怎么样了?医生说到底可不可以康复了吗?”
康小甜调皮的歪头笑,驱散了徘徊不去的阴霾,“你很难从医生的嘴里听到一些确定的话,不是吗?他们最常说的就是,如果你这样,那你就很有可能那样,但是因个体差异,你也有可能不那样,而成其他样。所以,我们要做的,不就是从这些模棱两可,不知道你究竟会怎样的话里,仔细的找能让你平心静气活下去的吗,等到真不行的时候,再想其他的。人一辈子就是生老病死这几个字串起来的,很多事不用急着去找答案。”
钱穗咀嚼着康小甜的话,她似乎是在说自己的事,又似乎另有所指,钱穗下意识的翻了翻康小甜捡到又交还给自己的病历本,喃喃道,“可有的人的一辈子是100年,有的人或许不到三十年。不是你愿不愿意想,而是怕你没有机会去想了。”
康小甜点头,意味悠远,“我明白,未来究竟会如何,未知是迷,无知是福。人活着总是不容易,比如我,比如孟期,比如你。”
钱穗手中的杯子轻坠在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你今天到底想说什么?”
康小甜闪过钱穗尖锐的目光,依然和气,“我想说的已经说完了。本来就是闲话,听过就算了。”
钱穗眸子一暗,敛起了锋芒,喃喃道,“或许,我该谢谢你。”
康小甜一笑,随后便入迷的看着吧台的餐单,不再继续方才沉重的话题了。她无意中知道了一个秘密。刚才在医院,她眼见钱穗失魂落魄的离去,还遗落了病历本。她捡起病历,虽心知不该,还是好奇的翻到了最后一页,医生的诊断很简单,普通的脾胃不和。可怪就怪在,只是普通的小问题,为什么钱穗的神情会那么沮丧。她拿着病历本去了方才钱穗出来的诊室。
医生正在问诊,看到康小甜,微皱着眉头,“看病要排队。”
“我不看病,我是刚才那个黑色外衣姑娘的家属,她情绪不好,我想问问她的病应该注意什么?”
“黑色外衣?”
“哦,这是她的病历本。”康小甜赶紧递上。
显然比起衣服,医生对自己写过的字印象更深刻,“哦,那个姑娘啊。哎,你们家属要多关心她的情绪,最好劝她不要乱想。肠癌是有遗传倾向,她的测序结果也有问题。这虽然比较糟糕,可日子还要过啊。人总有一天会死,难道现在就不活了吗。”
钱穗其实是个很剔透的人,有一副玲珑心肠,可慧极必伤,执着于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最易入魔障。这也注定了她要过的比别人更艰难。康小甜心里漾起一阵堵塞不畅,这是她为钱穗的惋惜和感伤。
钱穗总是觉得康小甜意有所指,可她的事,连孟期也知道的不多,更何况康小甜呢。她感觉的出,康小甜是好意在开解她。康小甜很聪明体贴,采取了一种非主流的劝慰方式:她没有从阳光明媚的田野,高举着一支向日葵跑来告诉自己,瞧,生活多么美好;而是选择同样站在潮湿的烂叶泥沼中,拉着她的手说,只要这里有养分,我们就能长高。她真的打心眼里羡慕康小甜的乐观开朗,可康小甜不知道,她本身就不是一颗待长的小苗,而是吞噬希望的阴暗沼泽。
晚上,孟期发现钱穗今天有点心不在焉,“想什么呢?”
“想…”钱穗想起了康小甜的话:人活着总是不容易,比如我,比如孟期,比如你。
“孟期,你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
孟期停住了脚步,“干嘛突然问这个?”
“不好说吗?”
孟期摇头,“没什么不好说,只是说出来没意思,懒得说。”
钱穗没再追问,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康小甜,一边眼蕴泪光说着自己可能一辈子也生不出孩子,一边就着心殇之事吃了一盘鸡肉三明治和两个香蕉麦芬。
“那你跟我说说康小甜吧,她后来去了香港,你就没去看她吗?”
孟期挠挠头,“你怎么对她那么感兴趣了?”
“这个也不好说吗?还是你对她…”钱穗一挑眉。
孟期轻笑,顺势牵起了钱穗的手,继续向前走,“去过,怎么没去过。她去香港的第二年,我正好因为些事也有了去香港的机会。不过那次时间很紧,满打满算,也只能和她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你也知道的,你们女孩子出个门有多磨蹭,我那时脾气也急,见她迟到了,还打了好几个电话去问,我记得最后一通电话,车声很嘈杂,小甜她说她正过马路,还有两条街就到。只是我没有等来她,电话也没打通,时间到了,我就走了。后来再问,她说她那个时候躲车,扭伤了脚,手机也摔坏了,在家躺了一个月才好。我当时还内疚了挺长时间。”
往事的碎片渐渐拼凑起来,出乎了钱穗的意料,她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后来呢?”
“后来?”孟期说起来似有迷惑和无奈,“后来我再去香港,想去看她,她却说什么都不见我,就好像我去香港不是为了看望她,而是要灭她满门一样。谁知道呢,女孩子年纪大了心思也多,也可能是交了男朋友,怕人误会,都有可能。”
钱穗心中唏嘘,拉住孟期,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你要对小甜好一点,你应该对她更好一点。”
有那么一瞬间,孟期仿佛从钱穗的眼光中看到了责怪,虽不明所以,但还是诚恳坚定的起愿,“是,我要对她更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