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了年,宁国府忽然传来了秦可卿得病的消息,一向和可卿要好的凤姐得信,急忙带着宝玉乘车来到宁国府。贾蓉把他们迎接内厅,凤姐忙问可卿得病的情况。
贾蓉道:“年前还好好的,操持着合府欢欢喜喜过了个年,年后就突然不好了,东西也不想吃了,也懒散动了。”
凤姐听罢道:“会不会是害喜了?”
贾蓉接道:“我们开始也以为害喜了,但大夫看了,说不是,大概是操劳过度,又心思郁结的缘故,具体也说不清楚,就开了点药吃了,也不见好。”
凤姐怒道:“那就该请个好大夫,或者请御医来好好看看啊!难道就任她这么不好下去!”
“请了,都请了,都说不是什么大病,药也开了,不知怎么着就是不见好。其实她这个病只要能吃点东西下去就没事了。”贾蓉无奈道。
凤姐叹了口气:“那该怎么着呢?我们先进去看看吧。”
凤姐和宝玉撩帘进去,看到可卿都吃了一惊。
秦可卿斜倚枕上,往日里莹润如脂的肌肤泛着青白,两颊胭脂色褪尽,只余颧骨处一抹病态的潮红。杏眼微凹,长睫垂落时在眼下投了片灰影,连唇上干裂的细纹都透着倦意。
一缕乌发黏在汗湿的额角,衬得那金簪子愈发刺目。葱白手指攥着锦被,指节嶙峋如竹,连腕上翡翠镯子都空荡荡地滑至肘间——竟比那案头将枯未枯的海棠,更显伶仃。
凤姐眼眶瞬间红了,强忍泪水快步走到塌前:“我的蓉大奶奶啊,才几日不见,你怎么憔悴成这样了,你到底是怎么了?”
宝玉一见本来如花似玉的可卿变成这个模样,哪能忍得住,竟哇的一声哭出了声,凤姐忙呵斥道:“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真没见过什么世面,人家不过就病了几日,会怎么着,蓉哥快带宝玉出去,好让我们说话。”贾蓉忙带宝玉出了里间。
凤姐坐在塌上心疼地问:“现在就咱们两个了,你到是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这可卿是一肚子苦水能向谁说。
她本是尊贵的皇家公主,却因为爱上了和尚为皇室所不容。自从嫁给贾蓉后,贾蓉对她是又爱又怕,爱她仙子般的容颜,怕她公主的身份,而可卿心里只有那个和尚。
她是被迫无奈嫁给了贾蓉,所以对贾蓉没有什么感情,表面上他们夫妻恩爱,实际上可卿常对贾蓉呼来喝去发泄着不满。但日子久了,她对和尚也就慢慢死了心,心想只要他安好便是晴天。见贾蓉无论对他怎样呵斥也不生气,慢慢也想接纳贾蓉,和他好好过日子了。
谁知一次宁国府家宴,她到天香楼换衣服,贾珍喝醉了酒,闯入天香楼强行占有了她,还拔下了她发髻上的簪子拿去留作纪念,后来还以此威胁她,她没法,也就破罐破摔和贾珍苟且在了一起。
一次他们又在天香楼相会,却被贴身丫头瑞珠撞见。瑞珠一向和她亲近,发誓不会说出去,她也就安心了。谁知发簪又被尤氏发现,尤氏觉得发簪眼熟,去问了可卿的另一个贴身丫头宝珠,这宝珠年岁尚小,毫无心机,一见就说是自家奶奶的,不见了几日了,她正找呢!尤氏也就知道了缘由,可卿因此忧思成疾。
可卿见凤姐问她,她又如何能说,只得道:“治得了病,争不得命,是我的命罢了。”
凤姐道:“胡说,是病总有得治的,明儿个让蓉哥好好找几个御医来看看,对了,可以找林神医过来瞧瞧,总有法子的。”
可卿道:“多谢婶子来看我,你的话我记住了,我会好好养病的,婶子放心。”
凤姐替可卿盖好被子,又安慰几句,出去关照了贾蓉几句问道:“蓉哥,你们请过林神医了吗?可以请他过来瞧瞧。”
“去过了,林神医最近不在金陵,说是出去游历去了。”
其实黛玉知道可卿的“病”不是人能治的,让林氏推脱说林神医出去游历了。
凤姐没法,又嘱咐了几句和宝玉准备坐车回贾府,却听到马圈里传来一阵怒骂:“呸!这么冷的天,你们派我这个老头出去,我可是跟着太爷南征北战过的,现在太爷没了,你们这群王八羔子就这么欺负我这个老头,太爷啊,你这群子孙真不是东西,爬灰的爬灰,偷小叔子的偷小叔子,将来可怎么得了啊!”
凤姐听了怒道:“这种人你们还留着啊!还不赶紧处理了!”
贾蓉忙叫人往老头嘴里塞了几把马粪,老头才骂不出声了。
宝玉听了觉得奇怪,便问道:“凤姐姐,什么叫爬灰啊?”
凤姐厉声道:“这不是什么好话!你一个公子哥不当没听见,还细问,当心老爷打你!”唬得宝玉捂住了嘴。
晚膳时,贾母问了可卿的情况,凤姐道:“看着虽然虚弱,应该还没有问题,且看着罢。”贾母也就放了心。
过了几日,凤姐又过去看可卿,见可卿吃了几口她带过去的枣泥糕,脸色也比上次好多了,两人聊了一会,凤姐见可卿精神也好了许多,也就放了心,又劝慰了几句,回了荣国府。
晚上,凤姐睡得迷迷糊糊间,却见一阵烟雾飘过,身着彩衣的可卿走来对她说道:“婶子好睡,今儿我回去婶子也不来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婶,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婶,别人未必中用。
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
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
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言罢飘然而去。
随即听到云板三声响,凤姐猛的坐起,浑身是汗。外面有人喊道:“宁国府贾蓉奶奶末了!”
凤姐骇道:“白天我看着还好好的,怎么就末了?”
这可卿本来听了凤姐的安慰,自己也想开了,她本就没有什么病,不过是忧思过甚,吃了点东西后精神大好了,谁知午后,听到贾蓉和几个小厮在外间聊天,说护国寺的了尘和尚年纪轻轻,没病没灾的昨天突然坐化了,甚是奇怪。
这了尘和尚正是可卿念念不忘的情郎,可卿听了犹如晴空霹雳,呆了半晌,到也不哭不闹,反而笑了:“也好,看来真的是我的命,一点争不得,这一世已无牵挂,一切了了罢。”
夜半的天香楼,铜镜映着半截残烛。
秦可卿散开发髻,金簪在妆台上划出细痕。她指尖抚过镜中那张芙蓉面——仔细涂上胭脂,画上眉黛,依然天姿国色,可眼底已枯如死潭。
"这样的容貌……终究是祸。"她轻笑,扯下缕金帐钩上的汗巾。
罗带悬梁时,缠枝莲纹摩挲着她的颈子,凉得像那年贾蓉递来的合欢酒。窗外忽起怪风,吹得案上《妙法莲华经》——那是了尘当年手抄的哗哗翻页。绣鞋踢翻的瞬间,她听见翡翠耳坠摔碎的清响——
原来死亡,比宁国府的夜更静。
宝玉得知可卿死讯时正在做梦,忽觉心口一阵闷痛,听到云板三响醒来,一口鲜血吐出,慌的袭人等一干丫头不知所措。宝玉想到可卿的绝世容貌和温润笑颜,回想那天在她卧房午睡的情境,心痛的不能自抑,竟哭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