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人二字，如同山间禅院回荡的钟声，震得陶和光整个灵魂世界发生共鸣。

    前世无人在意，匆匆如过客，新的一世，他真的可以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吗？

    “和光，和光？”

    陶缸的声音把神游不知何处的陶和光拉回，定定神，哈哈一笑，冲到陶缸怀里，“爹，我逗你玩，你刚刚看我装的像不像？”

    “装的？像，可像了，吓爹一跳。”

    “爹，我今天学的可多了，我来和你讲讲，好不好？”

    “好啊，”

    父子俩就这么一个听，一个说，一路快活，赶在月亮刚刚冒头时回了家。

    “爹，我们回来了，”离家还有十来米远，陶缸就迫不及待的发出了声，又回头和陶和光悄悄耳语，“石宝，你一会有空也和你爷奶说说你今天学到的，让他们也开心开心，知道不？”

    “嗯嗯，爹。”

    说着，推开院门，就看到一家子人正等着他们，桌子上的饭菜还冒着热气，显然刚刚才端上来。

    “快过来和光，读了一天书，辛苦了吧，来爷爷身边坐，你奶奶给你蒸了鸡蛋。”

    “好的，爷爷，”虽不知以前吃饭都和爹娘一起，今天为什么换到爷爷身边，陶和光只和娘亲李晓珠对视一眼后，乖乖点头坐下。

    坐下没多久，面前放上了一个黑色瓷碗，里面黄橙橙的蒸鸡蛋吸引了所有小孩儿的眼光，甚至是大人也不由偷偷看上两眼，悄默默咽下口水。

    农家的鸡蛋大多都是留着卖，拿到镇上，两个能卖上三文钱，陶家还算大方的，一周也就蒸上两个，一家子分着吃个一两口，也算犒劳犒劳一家子人辛苦。

    而现在，这一碗蒸蛋，全部属于陶和光一个人，可不让人眼热。

    众人的眼神陶有杉看在眼里，眼角的纹路更深，“这鸡蛋是人家陶大金家二媳妇李氏送过来的，老二家的，还是你接过的，还记得吧？”

    一听陶有杉问话，齐藕就有些泛虚，想着是不是之前她把鸡蛋往自己兜里藏的动作被看见了，不然公公为啥这么直直看着自己，这一想，更是慌的不行，吞吐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

    “怎么，我一把年纪还记得，你个年纪轻轻的，倒是自己做的啥转头就忘了？以后再有人家给和光送鸡蛋，你们就给你娘，就那么几个，不至于还数差了，行了，吃饭。”

    一番话，说得齐藕恨不得钻进老鼠洞里，被陶盆暗地里踢了一脚，也没敢吱声。

    晚饭结束，陶和光就被陶有杉拉到身前，笑着问：“和光，今天先生教的还记得吗，给爷爷背背听听，”又加大声量叫道，“和瓷，和器，你们也过来听听，快过来。”

    “爷，”冲在第一个的是憨笑的陶和瓷，后面跟着磨磨蹭蹭的陶和器。

    “爷，您叫我俩干啥，明天我还得和哥去弄猪菜呢，再说了，是三弟读书，我们两个又不读书，听了有……，”陶和器嘟嘟囔囔，在爷爷越来越严肃的目光下，怂怂的停下抱怨。

    “和光比你也还小一岁，他成，你不成，难不成你觉得自己不如他，是不是，”陶有杉双目圆瞪，手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声音把其他屋子忙活的人，吓得一顿，连忙跑出来。

    李晓珠手上衣服一扔，和光着脚的陶缸一起挤出来，“你刚不说石宝今天学的不错，怎么爹还发这么大火。”

    被媳妇质问，陶缸也是一脸茫然，“我说的是真的啊，石宝背了一路，叫啥三子金的，”

    这边疑问还没解决，陶缸又对上了陶碗，陶盆疑惑的眼神，比起大嫂浮于表面的焦急和二嫂藏不住的幸灾乐祸，他两位哥哥的表情就要真挚多了，可惜，被寄予厚望的陶缸只能无奈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脚步身的靠近，提醒陶和器自己身后来了大堆观众，少年的羞耻心再也抑制不住，吼出声：“村长和好几位爷爷都喜欢他，爷爷你也最喜欢三弟，而且，从今天以后，他就是读书人，我个种地的，怎么比得过？”少年最后的声音染上哭意。

    “所以，你就给自己定了个身份，哪怕你兄弟成了读书人，你就还是死守着地不放，对不对？”陶有杉的语气依旧严厉。

    “对，他读他的书，我种我的地，我才不去抱他大腿，”陶和瓷梗着脖子，偏头看向没人的方向，双手紧紧抓住裤边，努力在给自己勇气。

    “好，你可真有骨气，活在世间，哪个人不是靠天靠地，靠爹靠娘长大的，难不成都是自个儿吸灵气长大的，你爷爷我不是靠着一帮兄弟叔伯，早就死了，还能有你们爹，有你们几个兔崽子。”

    陶有杉边说着，当年艰难求生的日子，仿佛历历在目。

    最初，他和他娘住着破屋烂瓦的祖屋，厚着脸皮提早要回租出去的二十来亩祖地，穿百家饭，吃百家衣，才熬过了最苦的第一年。

    所有人第一次听陶有杉讲起过去，哪怕是他的三个儿子，他们爹小时候的事情，如此详细，也是第一次。

    平时只听其他长辈感叹几句，他爹儿时不易，让他们好好孝顺，其他却很少多说。

    “等我取娶了你们娘，你们奶就没了，她老人家是累死的，我没用啊，”陶有杉狠狠捶着自己逐年衰弱的身体，老泪纵横。

    “爹，您不要生气，我回去教训他。”

    “是啊，爹，您消消气，”看着哭着快发抖的老爹，陶盆和陶瓷赶忙劝道。

    避开几个儿子伸过来的手，陶有杉一把牵起陶和瓷，陶和器，陶和光的手，叠在一起，“你们要知道，古人常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和瓷，和器空有力气，在村子里却时常被人欺负，你那是才三岁就知道护着他，你是个好孩子，爷爷知道，”说完又看向和光，“和光，你自小脑子灵活，看见字就挪不动脚，性子却孤僻，总爱一个人。”

    陶和器和陶和光，沉默不语。

    “和光，你以后当真有造化，不要忘记自家人，你得知道，你就算有那个脑子，没这一大帮子人在后面推着，你也没那机会。和光，你觉得爷爷说的可对？”

    陶和光抬头，定定看着陶有杉，看着这个从小宠溺他，支持他的老人，“爷爷，和光明白。”

    “好，爷爷的好孙儿。”

    陶有杉又看向陶和器，“和器，你也要知道，一时靠兄弟并不丢人，丢人的是一辈子都靠兄弟，我相信，和器你不是这样的孩子。”

    语气中蕴含的浓浓自信，感染着陶和器，他鼓起勇气，对上陶有杉信任的目光，“爷爷，我也跟着学，也努力考个……考个……秀才，”豪情壮志随着发言又渐渐消失。

    读书他真的不行呀，不然他又不傻，有好的读书机会，肯定要和三弟争一争的。

    “哈哈哈，不用不用，爷爷可不敢做这么大的美梦，一家子出两个读书，”看着和器懵懂的眼神，“和器，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在力气上，比不过和瓷。读书上，比不过和光，但是，在这之外，他们两个都比不上你。”

    被爷爷如此肯定，陶和器只觉自个脚下踩着棉花，力气和读书之外他最厉害，之外，之外？

    想了半天，没相处之外是啥子厉害，忙上去问，“爷爷，之外是什么，和器想不出啊？”

    结果却被爷爷赶走，丢下一句，长大以后就会明白了，陶和器只能出去洗漱，偷偷朝屋里努努嘴，大人就是喜欢打哑谜，让小孩子猜，讨厌。

    是什么呢？嘿嘿，我这么厉害，肯定是个特别厉害的东西。

    陶和器带着疑惑和小小的自得，进入梦乡。

    睡下没多就，陶和光旁边两人都打起小呼噜，只有他还愣愣看着屋顶。

    原来，他一直以为自己藏的很好，却早已经被老人家看在眼里，却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不同于前世那个和平安定的国家，人们不用担心战争和饥饿，更多的个体可以去追求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但在现在这个饥不果腹的时代，除去战争，还有洪水蝗灾，贪官污吏，等级压迫等等，太多来自外在的压力，想要好好生活，不再是一个人可以努力成功的事情，而是需要一整个家庭，一整个姓式，一整个村落的人，去共同努力的，如此活下来的可能性才更大。

    现代觉得落后的一些观念，却是不同时代留下的烙印，他身体重生了，灵魂却还是之前的，他该改变了。

    陶和光如是想着，困意也慢慢袭来，眼皮越来越重，和旁边的两人一起演奏起‘小夜曲’。

    读书第二天。

    伴着即将沉睡的月亮，睡眼稀松的陶和光从睡梦挣脱出来，又踏上了自己的求学之路。

    而这样的路，他还会走上好几年。

    很多年以后，已是金榜题名的陶和光，把这条狭窄的小路变得宽敞平稳，让陶家村的孩子们有机会走向更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