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明广道,下相府的梁家。

    正值谷雨时分,推开窗,看到了被洗刷过的芭蕉,绿的好似翡翠的叶子接住了屋檐滴落的水珠,滑溜溜的砸进了地里,不见了踪迹。

    “芭蕉叶叶为多情,一叶才舒一叶生。

    自是相思抽不尽,却教风雨怨春声。”

    “哈哈,好,好,‘怨春声’,马兄把这‘秋’改做‘春’,将诗中的无限愁思换做了春日相思,更妙,更妙。”

    少年捂掌拍笑。

    之前开窗的男子,拂过长长的胡须,微微一笑,“怎敌得过梁兄前日游山时的三首佳作,我不过是借前人之句献丑罢了。”

    被称呼为梁兄的少年,附庸风雅的摇着手中的折扇,听过对面人的夸赞后,眉头轻扬,“不过是随手罢了,当不得赞。”

    “哈哈,以梁兄之才,自然是随性而作,与我们这些需要苦思冥想之人相比,自然是不可同语。”

    一番吹捧,让少年开怀大乐,被惊扰早梦的不快也消散无踪,面上却又努力故作矜持问道:“不知道马兄今早来找我何事?”

    胡须飘逸的马兄,名莲渠,字不染。

    上门等候时分,已灌了一肚子水,好不容易见到少年,听到他开口询问,暗自松了口气。

    “梁兄,不染上门惊扰,罪过,罪过,只是……”

    马不染语气犹豫不决,吞吞吐吐,听得梁思域很是不耐烦,直接道:“我与马兄不是已有两面之缘了,勉强也算志同道合之人,马兄有什么所求,便直说吧,说过后也正好与我一同喝个早茶。”

    “多谢梁兄,”马不染揖礼道:“就是之前意外才得知,令翁与蒋老相公是少年同窗,我这才上门厚颜求马兄,马兄不知,我从年少时,有幸听说过蒋老相公后,就仰慕不已,每日勤勉读书,只求有一日能够拜在他老人家门下,哪怕最后不入他老人家法眼,只求能当面聆听一声教诲,我也知足。”

    讲着,马不染掩面而泣,声音中的感情真挚感人,配上他临窗而立,仙风道骨的身姿,让人不由相信几分。

    梁思域一开始不屑的眸光转为同情。

    本也不是所有人都如他一般,早早的就能认识许多名师,也不怨这马不染如此失态。

    “行吧,正好蒋先生近日要到育鸿学院讲课,闲暇时定会来我家找我父亲下棋,平日里父亲都会叫我做陪,到时候若方便,自然会帮你说上几句。”

    马不染又是长身一揖,感激涕林道:“多谢梁兄,我能与您这般人物相识,是我的福气,以后梁兄但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务必叫我。”

    “哈哈,马兄才华横溢,我能与你相识,也是缘分,而且,”梁思域挥挥手中的折扇,“马兄的画,殊为不凡,以后说不得还要求上几份马兄的墨宝。”

    面上的眼泪还未干透,马不染已经是一脸喜色,“梁兄喜欢,不要说是几份,就是几十份又有何不可?能遇到马兄这样欣赏的人,就是我的画,最大的荣幸了。”

    最后,两人移步饭厅,自是吃得宾主尽开颜。

    等到马不染离开梁府时,已是旭日东升。

    和梁府管家道别,马不染转过身,一直微笑的唇角立刻拉平,眼尾也跟着一耷拉。

    也就这么一点点改变,本来还有的几分神仙道长之姿,瞬间荡然无存,反而显出几分刻薄。

    “走吧!”

    收到指令,车夫马上扬起鞭子。

    “驾,驾。”

    可能因为声音太小,驴子没有收到出发的命令,毫无反应,车夫无奈,只能加重了手中的力道。

    “再管不好畜生,你就收拾家当给我走。”

    从驴车里面传出的声音低沉,显示主人心情极为不佳,车夫下意识点头,喏诺不敢言。

    驴车在路上‘吱嘎,吱嘎,’的走着,速度慢慢悠悠。

    大街上人车来来往往,各种味道,各种声音,也是纷至沓来,吵吵嚷嚷。

    这些,使得本就狭小的车内空间,感觉更加拥挤逼仄,马不染只能掀开车帘,透透气。

    往外一看,一身邋遢挑着担子的农夫,外出卖货行止不端的丑妇,袒胸露背的屠夫,一身铜臭的商户,拖着鼻涕,光着屁股的孩童。

    ‘刷’

    才掀起的帘子,一把被放下。

    想起刚刚在梁府打开窗户,那一副雨打芭蕉图,与现在这幅形成的恐怖反差。

    马不染痛苦闭目。

    那才是我想要的日子。

    他默默念着。

    ——————————

    在华朝,各地分为道(郡)—府—县—乡(镇)—村(里),陶和光家就是常江道—南上府—河恭县—裙带河镇—陶家村。

    他的先生何长青则是去了离此地,约三百里的下相府,赶路花了快六天的时间。

    不过比起同车队的其他人十天半个月,甚至一个月的,何长青的路程算很近的了。

    就算如此,连续几天在马车上翻腾,吃睡都是勉强凑合,对年近六旬的何长青来说,也很难熬,哪怕休息两天,都缓不过来那股子难受劲。

    但是,刚到第二天,何长青不待自己未被洗去的疲惫,换上墨色长衫,收拾妥当过后,准备去拜见自己多年未见的好友。

    提起的这位好友,讲是友,不如说是弟子或者儿子更为贴切。

    他年龄与何长青差上二十岁,刚刚开始进学堂读书,就是由何长青开的蒙。

    “师兄好,我叫马莲渠,”才七岁的孩童长得白瘦纤细,眉宇间带着一丝初到生地的惶恐和紧张,小手紧紧拽着衣摆。

    “哈哈,我叫何长青,字言柏,师弟可以叫我言柏师兄,听师弟的口音,好似南上府人。”

    年轻的何长青,穿着一身浅蓝色学子服,笑嘻嘻的脸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跟本看不出他已有二十多岁。

    马莲渠怯生生的的点头,清亮的眼睛泛出一丝疑惑。

    “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猜到了?”

    小脑袋又是一点一点。

    哇,和喻言一样乖,真想摸摸头。

    某人内心吐拨鼠尖叫,努力控制自己,最后还是伸出了邪恶的手。

    哇,好好摸,好乖巧。

    唉,要是我家喻言也这样乖,那就太好了。

    唉,自从稍稍懂事,一看见他伸手就躲,真是伤老父亲的心。

    看着刚刚笑如骄阳的师兄,突然脸上蒙上乌云,随时准备下雨,这让对面的马莲渠满脸只剩疑惑,完全忘记了之前的害怕。

    真是个奇怪的师兄,摸我的头,怎么自己难过起来了?

    很难摸吗?

    年仅七岁的马莲渠,把自己偷偷蒙在被子里,摸摸脑袋。

    很舒服呀!

    真是奇怪的师兄。

    两人第一天的见面,画上了一个并不圆满的句号。

    在以后的日子里,何长青结束了自己的课业后,都会带着马莲渠一起,复习功课,学习写字,熟悉书院。

    书院并不大,是由善心人出钱建造,名为乐道书院,取安贫乐道之意。

    院中念书的都是清寒学子,老师也并不多,来来往往间,最多也就五位,少的时候只有两位,学子们一般都是老带新。

    在何长青第一次来这里读书,也是由一位老学子领着,直到那位如师如兄的人离开书院,他也在考取秀才后,去申请助教,获得了带领三位小师弟学习的资格。

    马莲渠就是他带的第一个师弟,后面又有两个。

    但,无论如何,第一次,总是让人最为刻骨铭心的,也最不同的。

    相比于之后两个的黑瘦调皮贪吃,第一个白嫩漂亮,乖巧听话的马莲渠更加讨喜。

    当然,何长青绝对不承认自己是一个看脸的肤浅之人,就是人和人之间的缘分,仅此而已。

    想起以前点滴,何长青无奈一笑,坐上召来的轿子,和轿夫点头示意后,缓缓落座。

    难不成真是人老,就是会回忆重前。

    轿子离地,随着轿夫的步伐,一抖一抖,眼前的事物也跟着模糊不清起来,往日的回忆控制不住,又从脑海中钻出来。

    “师兄,你记得回来啊!”

    当年那个胆怯的小孩长高了不少,本就清秀的五官变得更加俊俏,活似个菩萨跟前的小仙童。

    可惜,此时的小仙童变成了小哭包,正在泪眼婆娑的送别去考试的何长青。

    “师兄,你记得从郡城给我带点心,糖果啊!”

    “我也要,师兄,我也要。”

    这是后面带的两位师弟,虽不如初见时黑瘦,但调皮贪吃不减半分。

    “知道知道,都说多少遍了,我耳朵都要被你们磨出茧子,”何长青努力绷着脸,指指两个调皮蛋,“你们两个跟着马师弟好好读书,不可以偷懒,我回来检查,要是——”

    眯起眼睛,酝酿好恐怖氛围,何长青才继续威胁道:“哼哼,什么都别想要。”

    对于一向说到做到的师哥,两个小师弟很是了解,齐齐抱腿拒绝:

    “不要啊,师哥。”

    不理旁边的鬼哭狼嚎,何长青一手抓住下滑的裤腿,一手摸摸马莲渠变得更丝滑的发顶,摸够了,又拍拍稚嫩而有力的肩膀。

    嗯,我养得不错。

    肯定比我家那个摸起来舒服,那个不给碰的臭小孩,你不知道,你已经失去了老爹爹的‘爱’。

    (恐吓脸)

    心里嘀嘀咕咕,何长青面上装作老成,但圆眼睛里却盛满怜爱,“莲渠,平日里多和师弟们一起玩耍,不要总是一个人,多孤单呀!”

    一直看着何长青的马莲渠垂下双目,无言表示自己的反抗。

    不听话的小孩。

    “师兄,他不喜欢和我们一起玩,我也不要和他一起。”

    “就是。”

    得,又来两个。

    现在想起来,也不知道,自己一起带的三个孩子,怎么就是玩不到一块,总是闹别扭,他这个师兄不知道调和了多少次。

    一想到自己充当和事佬的狼狈,何长青顿觉好笑。

    不知道,那三个孩子现在是何模样,一别多年,除去刚开始的一月一封的书信,到三个月,半年,一年,到几年一次。

    信也从厚厚一叠的无话不说,到一页纸都填不满的几句问候。

    终究是他这个师兄没有遵守他们的承诺。

    和师弟们分别,好不容易考完乡试,结果还未出,却先收到了长辈病逝的消息,立马匆匆回家。

    葬礼结束后。

    一家子的重任都落到了他的身上,他再也不能缩在小小的书院里,过那种捧着圣贤书,只用忧心自己和师弟学习的单纯时光。

    也是从那个时候,岁月重新回到脸上,他也再也不能厚着脸皮,去冒充少年郎。

    轻松的心,被时光变得沉重。

    当年的少年变成老夫子,当年的孩童呢?

    何长青摇摇头,甩去烦恼,努力提起精神,带着期待,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马’字。

    他远行的目的地,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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