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玖卿正要躺下,夭英突然握住她的手腕:“你不怕,梦呓中将千杀阁的事说出来么?”
“不会。”洛玖卿给了她一个令人安心又心疼的笑,“千杀阁没有我最痛苦的时刻。”
褚青晏午后晕了头,竟忘记了下午陆谦白要来跟他说去夙州的事。
陈英陈繁也不敢进清松堂通传,让陆大人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王爷才姗姗来迟。
陆谦白看了王爷一眼,没太在意王爷今日有些不同,直接同他说起正事:“我近日在看旧案卷宗,发现个有趣的事情,宋三阳是从夙州来的。”
他摊开自己誊抄的案卷,也不管王爷的反应,自顾自说下去:“王爷您看,五年前他在夙州犯了事,后来充军折罪,在军中立了功,才被引荐到尚京金吾卫。
“难怪我们事先严防千杀阁,还是遗漏一招,料想这幕后之人知晓我们会提防千杀阁,所以才让宋三阳这个身份‘干净’之人动手,但是,他们虽然得手,势必也留下了痕迹,顺藤摸瓜兴许能让我们找出这幕后之人。”
“嗯。”褚青晏淡淡应了声,他看起来有些疲惫。
陆谦白顿了顿:“王爷昨夜没睡好?”
“无妨,你继续说。”褚青晏捏了捏眉心,将身体坐正些。
“能将他引荐到金吾卫的人,我想了想,有这些。”陆谦白递上一本册子。
褚青晏眉头一跳,这么多?
陆谦白也明白,他的穷举范围有些过大,但为了避免遗漏,一开始肯定要尽量扩大,然后再一一排除。
褚青晏收下了名册,聊完正事,陆谦白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又跟王爷道了声保重,要他万事小心,便告辞离开了王府。
褚青晏正准备回清松堂,夭英匆匆忙忙赶来:“王爷,不好了,王妃病倒了。”
“怎么突然病倒了?”他下午离开时,她还好好的。
“我也不知道,王爷您快去瞧瞧吧,王妃高烧不退,梦呓不止,浑身虚汗,昏迷不醒。”
褚青晏跟夭英一并往清松堂去,他步子大,夭英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请医了吗?”褚青晏偏头余光看着她,见她脸上有几分不安。
“……没。”
“去请府医来。”
王妃床前围了一圈人,春枝正在用湿毛巾给王妃降温,王妃面色潮.红,身体发着虚汗,梦中一直呓语,围着的人除了干看着,什么办法也没有。
他将人都挥退,自己接过春枝手里的巾帕,替王妃换巾子降温。
夭英很快带着府医回来,府医站在屏风处远远行礼。
“上来看诊。”
得了王爷吩咐,府医们纷纷上前,匡大夫为首,王妃浑身裹着锦被,只露出一个脑袋,他不知从何处下手诊脉,犹疑了片刻。
王爷从锦被中将王妃纤细素白的手握了出来,那只葱白小手紧握着王爷的手不肯松开。
匡大夫看了看王爷,抹了把汗:“王爷,王妃手上用着劲,这样把脉,怕是不准。”
王妃梦中呓语,王爷也不管她听不听得见,另一只手拍了拍王妃,柔声道了句“乖”,王妃的手果然松了。
匡大夫在用丝绢盖在王妃皓白雪腕之上,替王妃把了脉,又扒开王妃的眼皮看她的瞳孔。
一通看诊下来却只是摇头。
“王妃如何?”褚青晏见他摇头,出声询问,声音有些急切。
“老朽行医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凶相的急症,从脉象上看王妃气息微弱,已……已有药石无医之象。”
人下午还好好的,褚青晏午睡后醒来,见她还是面色红润,气息平稳,怎么会不到一个时辰,就病成这样?
回想她今日同自己说的话,褚青晏又觉出几分奇怪,当真是毫无征兆么?
或许她身体早就不适,只是他近日只想着夙州的事,对她缺少最基本的关怀,竟连自己王妃身体状况已经如此恶劣也没发现。
否则她为何会突然冷淡于他,又突然哭着不让他走,又怎么会在二人最亲密无间的时候,说那些死啊记得啊的话。
其实她早就给了他提示,只是他一直视而不见。
褚青晏将王妃的手放回锦被中,匡大夫说不能治,他却不会放弃。
让府里其他医者一一看过,众府医皆是一样的结论。
“陈英,去请御医,除了宫里今日当值的,其余的全请来,陈繁,去悬济堂请顾大夫,要快。”
“是。”檐下双陈应和一声后,立刻动身。
两刻钟之后,十几位御医被请了来,顾仲鸣却没有来。
御医们在房中为王妃看诊,陈繁在外回禀王爷:“王爷,悬济堂的伙计说,顾大夫提前动身了,说是在成仓等您……”
顾家在成仓有众多库房,他既说了去夙州是送货,想来也并不全是说谎,他们与南方的生意往来本就很多,让褚青晏随着商队走,的确是掩人耳目的好法子。
褚青晏看了看屋内的情形:“明日我去不了,派人去请顾大夫回来。”
“是。”
十几个御医得出的结论与王府府医们的一样,情势危机,药石无医,只看王妃自己能不能挺过这三日。
夭英看着十几个御医在房中煞有介事地讨论王妃的病情,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只有她知道,洛玖卿此刻虽然看上去凶险万分,其实全无性命之忧。
要说全无风险,倒也不是,断魂草是引人入梦之毒,所梦的景象定然是服用之人此生最为惧怕的一幕。
因为梦中的痛苦、扭曲,导致机体失灵,显现出不治之症的症状,于身体本无害,却极为伤心,若是沉溺噩梦中无法释怀,苏醒后成为个痴呆傻子也是有可能的,所以阁里轻易不给这药。
但是这一次却好生奇怪,阁主似乎料到她要用断魂草,竟然提前就给了小翠,倒免了夭英找人给药的功夫。
这三日,洛玖卿反复经历亲眼看见母亲死去的那一刻,断裂的脖颈,汩汩而出血线,如落叶般支离破碎倒下的母亲,她拼命扑救却来不及的绝望。
还有母亲满身满脸是血,失魂落魄地对她说:“玖儿,你阿爹死了,你阿爹死在了上京的路上。”
可是三天太长了,这短短一幕反复上演,梦中的她竟觉得有些麻木。
她看着母亲面目扭曲地冲她大喊:“洛玖卿!你要替我们报仇!替我们报仇!……”
洛玖卿蓦然惊醒,睁开眼睛,目之所及尽是火红的岩浆,燃尽了眼前破碎的画面。
不,你不是阿娘,你只是我的执念而已。
因为,阿娘从来、从来没有要求我报仇。
刺史府的后院,在一切还未发生之前,每日都充斥着欢声笑语。
阿娘揭开蒸屉的盖,白.面的香甜气息扑鼻而来,洛玖卿馋得直流口水:“阿娘,你做的包子真好吃,阿娘,昨儿伯府夫人是不是欺负你了,玖儿去替你报仇。”
“不许去,你去了又与世子打架,他年岁比你大,又是男孩儿,你打不过他,回回都吃着亏回来。”
“那又怎么样,就算他揍了我十拳,我至少也踢了他三脚!”
“你啊。”阿娘点点她的鼻子,“不要这么不服输,就算你踢他十脚又怎么样?阿娘不在乎他难不难受,阿娘只在乎你痛不痛、伤没伤,莫说王夫人只是嘴角上占些便宜,就算阿娘真有什么,阿娘也不希望你去报仇。”
颜霁淑清泉般明净的眸子看着洛玖卿,抚了抚她有些毛躁的头发:“阿娘只希望你好好的。”
火焰散尽,洛玖卿眼前出现千杀阁的试练场,她的周身血流成河,遍地尸身,她怀里抱着一个体温正在渐渐流失的女孩儿。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酉酉,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怀里瘦弱的女孩抬手想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阿玖,不要替我报仇,是我……是我对不住你……”
她看着眼前景象快速变化,捕捉到其中一瞬的光影。
季玄将阁主令交到她手里:“阁主命你去尚京,成为青玉楼花魁和……祈王妃。”
洛玖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与他商量:“我愿意去青玉楼当花魁,但是,我可不可以不嫁给祈王?”
让她嫁作他人妇,真的是他愿意看到的吗?
季玄没有回应她期盼的目光:“这是阁主的决定。”
“那你呢?你也希望我履行婚约么?”洛玖卿垂眸,不敢再看他的神情,可她得到的却只是长久的沉默,她不再言语,顺从地从他手里接过双令,“我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
最后他轻轻叹息一声:“阿玖,我也是为了你好,为了你能报仇。”
……
洛玖卿执剑挽了几个剑花,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桑酉酉:“酉酉,你看我舞得好么?”
“好!”桑酉酉给她鼓掌。
“叮——”的一声,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颗石子打在长剑剑身,洛玖卿被震得虎口发麻,长剑脱手摔在地上。
她看着从黑暗中走出的季玄,脸上的笑渐渐隐了。
季玄脸色很难看:“我说过多少次,不许你练剑,你手上若是练出了茧子,还怎么进媚骨门?”
洛玖卿垂下头:“对不起。”
因为她的低头,她没有看见季玄瞪了桑酉酉一眼,桑酉酉顺从地也低了头。
“上一瓶玉骨膏应当用完了吧。”季玄将一个圆滚滚的瓷瓶抛给桑酉酉,冲她扬了扬头,“替她浑身涂抹。”
“季……左使。”洛玖卿抬头望着他,“我能不能不用这个,我觉得我够白了,这个用着我骨头疼。”
“疼也得继续用。”
洛玖卿眼角沁出泪水,原来对她而言痛苦的记忆,有这么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