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今天麻烦你了。”
警察走后,阎元青一张嘴花言巧语哄得房东一愣一愣,她看这小情侣被吓成那副模样,加上单跃灵过来这么久一直很省心,不由地也软下了心肠,答应退押金并且把这个月的租金也还给她。
阎元青弯起眼睛,“谢谢阿姨,我之前就听跃灵提起你,你人实在太好了,实在我们是给你添麻烦了。”
笑得可谓是熟稔亲切,好像在房东这里租了几个月房的是他。
……这是完全另一面的阎元青。
*
男人被警察带走,两人结伴从外边走回出租屋。
夜色比回来时更深,路旁树木轻轻摇曳发出沙沙脆响,周围安静祥和,大片的黑暗融于月光与灯光里。
单跃灵揉揉手掌,今天拍门手掌用力,此刻缓过劲来才感觉到疼痛。
阎元青从警察与房东走后就格外沉默,单跃灵忍不住道:
“你眼泪来得还挺快。”
阎元青眯着眼睛望着天空,想起了什么似的:“我大学去蹭课的时候,老师给我们说过一句话。”
“在危机发生时,品牌在舆论世界需要以弱者的姿态出现。”
“只有这样你才能获得同情,而获得了舆论的支持相当于赢了一半。”
“是吗。”单跃灵笑笑。
或许是有用的吧,通过一种更为柔和的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可她一身的硬骨头,要她低头服软实在是太难。
出了电梯,周围一片漆黑,单跃灵往前轻轻跳了两步,声控灯接二连三亮起,她快走几步,长走廊一串地亮起灯,如拉开帷幕的舞台。
阎元青注视她的背影,开口为她说出那句话:“我知道,你不想要同情和怜悯。”
单跃灵回过头来:“像你说的,每个人想要的不一样吧。”
阎元青说:“送你回家一趟差点就没命了,怎么补偿我?”
一提送回家这茬,两个人不约而同想起男人砸门前的话题。
气氛骤然沉默下来。
走到了家门口,阎元青停在门口,单跃灵正欲开口道歉,他便告辞。
单跃灵犹豫了一会开口:“补偿的话……”
阎元青一笑,“其实今天对你说了个小谎,就当作是补偿了吧。”
“什么?”
他没有回答,背过身离开,边走边抬起手随意地往身后挥挥当作告别,车钥匙松松地挂在指尖,一摇一晃。
*
送走了阎元青,单跃灵躺在床上捏着那封信,反复摩挲信脚的褶皱。这里她没有过度触碰,但却微微皱起,是曾经有水打湿。
她并不因阎元青的话而怀疑林月,但却是实实在在担心她。
一个尚且稚嫩的小孩,孤独地行走在索道上,只要轻轻推一把,就能掉进万劫不复地深渊,她会害怕吗?
单跃灵脑袋昏昏沉沉,感受到某种隐秘的召唤,很快身体就失去感知。
*
那会正是二月,空气里弥漫料峭寒意,山上更是如此。冲锋衣被山上的露水沾染,她坐在坑底,周围散落各色的落叶,许多小虫子在叶间爬行。
从坑底往上看,离开的距离是如此远。
七八岁的小孩力气有限,她攀爬了一会就气喘吁吁,双手都是斑驳的伤痕。
“爸爸,爸爸……”她喘着气呼救,小手一张一合。
“爬上来。”李秦苍坐在坑口,双手背在身后,生怕在坑底的单跃灵抓到她似的。
“爸爸抱我。”单跃灵身上因为周围的粉尘与虫子开始瘙痒,她四处抓挠,知道手脏,也不敢挠脸,只敢偏头用脸去蹭肩膀来止痒。
李秦苍只是一直看着她沉默,但单跃灵知道这已经是一种回答。
“腿痛爸爸,我爬不动,你拉我,我自己走。”她带着哭腔解释,突然感到腿上一阵冰凉。
“啊——蛇,爸爸,这里有蛇——”单跃灵浑身冒出冷汗,双腿不住地打颤。
金色花纹的蛇吐着信子在她腿上缠绕,鳞片滑过肌肤,一寸一寸,像在啃食骨肉。
单跃灵已经分不清楚是心里极度恐惧而感到冷,还是因为蛇的体温太低。她只是本能地手脚并用往上爬,又不断跌到地上,指缝里满是泥土。
“爬上来。”
“手脚要用力!忘记我教你的吗?”
“为什么爬不上来?”
“为什么那么没用?”
李秦苍俯身探头到洞里,背着光,脸上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表情。
后来的记忆单跃灵已经模糊了,她只记得李秦苍最后把她抱了出来,温柔又怜悯地说:“提醒这么多次都听不进去。”
“你真是辜负了爸爸对你的培养,我明明提醒你、帮助你那么多次……”
……
单跃灵张大嘴巴努力呼进空气,于缝隙之中寻找氧气,猛地睁开眼,一把掀开盖在口鼻的被子。
或许是昨天和阎元青的争执触发了某些情绪,没想到直接在梦里又回溯了那段记忆。
她躺在床上发呆,却收到了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
跃山办公室。
“曼姨,你看,我都已经筹到钱了,肯定是可以继续办下去的,只要我们再齐心协力的……”
办公室里,单跃灵见了几位熟悉的创始人最后一面。
在刚接到他们的电话时,她心里便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匆匆赶来,只见到一张张疲惫的脸。
他们是最初和单语一起奋斗的那批人,此刻他们脸上挂满各样的神情,悲哀、无力、麻木,唯独没有希望。
自从阎家的钱打过来,工厂这边的压力减轻不少。但两年分店关了不少,积压的库存太多了,即使那些鞋子质量好款式好,但市场以新月异,它们跟不上市场更新,就注定不受消费者欢迎。
如今品牌之路要继续往前,要面临的挑战只会更多。
单跃灵努力让自己露出一个自信的笑。
谭曼叹了口气:
“灵灵,我们也是看着你长大,实在也不想你跳这个火坑,你也趁现在赶快想办法脱手吧,这真的是个烂摊子了。”
“你们别担心,所有问题都有办法解决的,真的。”单跃灵语气急切。
“是啊,语姐走了,我们也撑不了多久了,当初都是你妈妈撑起来的。”
“不是叔不帮你,我们自己也要吃饭,老喽。”
方启走过来,语重心长地对单跃灵道:“跃山办下去没那么容易的,更何况你这个小姑娘,你听叔一句话,及时放手吧。”
单跃灵没说话,她并不擅长在人前展露脆弱,只是微微挺直了背。
“没事,曼姨、方叔、丽丽姐、罗叔、张姨,如果你们要退出,我不阻拦,我只希望你们能把股份优先卖给我,不管怎样,我不走。”
几个人签了协议离开,谭曼看着她叹了口气,也关上门离开。
*
助理钱向影看单跃灵落寞地坐在桌前,心里也有些难受。
她跟了单跃灵那么久,太清楚她是个怎样的人。
她的背总是挺得很直,走路时微微昂着下巴,因为太过自信所以总有些傲慢的味道在里面。
可一旦你和她说话,她马上就会眯起眼睛笑得亲切又随和。
她总带给身边的人很多能量,却把所有晦暗的情绪都藏进体内的黑洞。
但此刻一个人坐在那里的单跃灵像一颗孤独的行星,茫茫宇宙中,需要一个坐标。
钱向影试探地开口:
“姐,要不咱们去叶口的比赛看看吧,这会应该刚开始呢。”
叶口的比赛是前段时间单跃灵冠名赞助的马拉松赛事,一方面希望扩大一些品牌知名度,另一方面也想深入市场调研看看目前用户群体的需求。
单跃灵双手撑着下巴,手指在脸上轻点,或许是真的累了,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分脆弱的神色,语气有些像撒娇:“那你带我去。”
*
第二天,06:30,叶口。
广场上人来人往,巨大的横幅在清晨的阳光下展开:
“第九届叶口马拉松比赛”
广场中央有一块巨大的展板,上面已经有了一些选手的签名,旁边陆陆续续有人与展板合照,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踌躇满志的笑容。
四处洋溢着生机与活力。
“小青,你快点。”
今天乌元雪期待已久的马拉松赛事正式开始,阎元青很早就答应过会陪她来一起看。
乌元雪今天打扮收拾得很精神,麦色的肌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乌亮的头发全都高高盘起,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两只眼睛神采奕奕的,像燃烧的火炬。
她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总会打趣喊他“小青”。
是的,就是白蛇青蛇故事里那个小青。
以前读书时,他因为长得中性并且身体弱,加上名字的原因,一些同学便故意用白娘子柔美的语调阴阳怪气地喊他,然后大家笑作一团。
他讨厌别人这样拿他当笑话看,所以他也让别人尝尝被当笑话看的滋味。
后来没人再这么喊他,这个称呼却不知怎么被乌元雪知道了,总拿来故意逗他。
他听习惯了,反倒不觉得这个称呼戳他心肺了。
“再说今天你自己回去。”阎元青打了个喷嚏。
昨晚回去太晚,路上电闪雷鸣,很快下起暴雨。
他担心乌元雪一个人有不便,还是开车回来,小破地不好停车,他只好停在远处冒雨跑回来。
一回去发现乌元雪正和好朋友岳然躺床上打闹,两人嘻嘻哈哈的,阎元青也就放心下来冲了个澡去睡觉。
没想到第二天就有些感冒了,脑袋一直昏沉沉的。
但看妹妹开心,他也忍不住弯弯嘴角。
“反正有然然陪我回去。”乌元雪挽住身旁女孩的手臂,头贴在她的身侧,冲阎元青做了个鬼脸。
一旁的岳然捏捏乌元雪的脸,悄悄地笑。
两个女孩是同学,乌元雪来到新学校后和她关系很好。
因为腿疾,岳然总是很照顾她,周末常常会来家里陪伴乌元雪。
他则很希望乌元雪多一些朋友,因此待岳然不薄,几乎把她当成了半个妹妹,有空就陪她俩去想去的地方。
“等我腿好了,我也要参加。”乌元雪羡慕地看着正在热身的选手们,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腿,百无聊赖地捏捏大腿。
阎元青:“还没好都能健步如飞,好了可以参加奥运了。”
指的是有次岳然感冒没来找乌元雪,偷偷给她惊喜过来时,乌元雪当即就耍开拐杖跳起来,飞奔过去抱住她。
阎元青笑称为医学奇迹。
*
“你懂什么,参加马拉松可没那么容易,首先要自己先进行长期的体能训练,而且还有控制饮食……”乌元雪掰着一旁岳然的手数。
乌元雪如数家珍的模样让阎元青眼里的笑意淡了些。
“很快你也能参加的。”岳然在一旁安慰乌元雪。
乌元雪前段时间已经不需要拐杖的帮助能够自己走路,虽然一瘸一拐,但现在一直在进行康复训练。她训练很积极,再过一段时间,她相信真能像过去一样好起来。
两个小女孩希望有一些独处时间,阎元青交代了两句就到休息处坐着。
难得的放松时刻,脑袋里没有阎家那些面孔,没有难缠的甲方,没有任何无关的人。
他微微闭上眼养神。
不知道迷迷糊糊过去多久,他听到乌元雪的声音,是一种混杂心碎的大喊,他眼睛都还没来得及睁开,人就已经下意识站了起来。
*
赛道旁一群人正围在一起热闹异常,已经是八九点钟,阳光下每个人额头上都挂了汗珠。
围在一圈的人叽叽喳喳正议论着,他惦记乌元雪,赶忙上前拨开人群。
这一看,碰见了熟人。
单跃灵正生龙活虎地叉着腰,站在几个男人前,气势一点也不弱。
他才知道单跃灵不仅力气大,嗓门也大:
“你什么意思?光天化日的就欺负人?这么多人欺负一个?不是谁先发火谁就有理。”
人群熙熙攘攘本来就吵闹,但单跃灵的声音有穿透力似的,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面前的男人显然不满单跃灵的攻击:“我什么意思?你那么敏感?我说的也不是你。”
现场的气氛仿佛一张弓拉到了极致,下一秒就会崩裂。
如果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是一种动物的化身,他会毫不犹豫怀疑单跃灵本体是猫。
一种对自己毫无自知之明的动物。
只要看到让自己不爽的生物就会不管不顾挠上去,根本不管体型差异与现实情况。
单跃灵目测有一米七多点,面前的男人虽然和她差不多高,但全身的肌肉饱胀得要裂开,并且旁边站了几个男人显然是他朋友。
阎元青都为她捏了把汗。
这样的情况她也一点都不怕吃亏,昂着头骄傲的神态仿佛穿了一件坚硬的铠甲。
“敢说不敢认,你今天必须在这给她道歉。”
“给你当上正义使者了?你他妈谁啊?这比赛你办的?”
单跃灵笑了:“巧了,还真是我办的。”
气氛静了静,看到对面人的反应,她对身侧道:
“妹妹,你别怕,我今天肯定让他给你道歉。”
阎元青这才看到乌元雪正被单跃灵护在身侧。
单跃灵保护的那个人居然是乌元雪!
他快步走到一边,弯腰道:“有没有事?发生什么了?岳然呢?”
乌元雪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神情有些呆滞,反应也是慢半拍:“她去买水了。”
她攥紧了阎元青的手,短短的指甲嵌入他的手心。
在单跃灵和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解释下,阎元青才明白前因后果。
岳然去买水时,乌元雪碰见了同班同学。
那男生似乎是跟了乌元雪很久,那会儿看她落单,便上去搭话,不知道聊了什么,似乎不太愉快。
男生突然说他的妈妈是医生,之前给乌元雪看过,她的腿好不了了。
乌元雪自然难以接受,和他发生了争执,那男孩经常和社会上的一些人混在一起,一时间他们也对乌元雪阴阳怪气起来,几个人推推搡搡的。
单跃灵恰巧看到,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直接就冲进人群里。
*
阎元青听完心沉了沉。
乌元雪不可能接受自己不能再健康地奔跑在阳光下的。
他有些不敢看乌元雪。
乌元雪像承担的极大的痛苦似的,浑身都是汗,前额的碎发都被汗水浸湿,贴在额头。
她把嘴唇咬了又咬,侧着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骗我吗?”
乌元雪用那种让人不忍心对视的眼神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