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米的距离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语气。
“数三下起来继续!1——2——”
她面前的女孩脸色苍白,她一只手努力从肚子上拿开,双手撑到地上,缓缓起身。
许是乏力,她的身子有些晃荡,如同台风过境的绿树,颤巍巍的。
她撑在地上的手借了把教练的力,一寸、一步。
面前的教练一把推开了她。
见状旁边训练的女孩男孩们脸色各异,有的一脸麻木平静的模样,有的则满脸愤然,但一致的,大家都一动不动。
此时有个女孩“唰”地站起来,周围人却纷纷一把抓住她。
太阳渐渐大了,连站在阴影处的单跃灵都感到炽热,汗水止不住往下流。
原先那个捂着肚子的女孩就这样蹲在地上,人手所有路人围观,身边队员注视,面前教练斥责。
像是一场不动声色的霸凌。
“这都坚持不了,趁早滚蛋。”一声呵斥。
原先坐着的教练站了起来,挥手让其余学生排成队列,没有再理地上的少女。
课间时间,一旁有别的学生经过,几个人的嘀嘀咕咕传进单跃灵的耳朵:
“陈老虎又发狂了,快走快走。”
“天天那样训练谁受得了,就想要利用他们拿名次好让她有面子。”
“完全都不管他们的死活。”
“上次李西雨她家长都来了,一样说不过她。”
“是不是看过来了?走了走了。”
单跃灵一抬眼,两个人的目光剧烈地撞在一起。
那是一双时刻都在剧烈运动的眼睛,让人联想到鹰隼、野狼、或是科莫多龙。
整张脸表情严肃,看起来是个不好相处的。
“你好,我是单跃灵。”
*
陈教练眉毛一挑,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因为表情太过正经,单跃灵一时分不清那是冷笑还是友好的微笑。
“你好,我是陈筝。”陈筝锐利的眼神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单跃灵一圈:“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看来之前一直和她联系的确实是单语。
单跃灵心想。
“之前和你联系的是我妈妈,这次换我过来看看。”
陈筝似乎并不在意,她抬手将头上的帽子摘下,随手扣在了单跃灵头上,往前领路:“哦,那来吧单小姐。”
这里条件简陋,学校圈出来一块黄土地便当作跑道,学生踢踏着走过时带起阵阵尘土。
单跃灵有些庆幸还好今天穿了长裤,否则这样的尘土,过敏起来恐怕根本受不了。
训练的学生在教练的指令下排成队列奔跑着,先是在这块地里跑了几圈,随后绕教学楼跑,最后再前往山间。
单跃灵走到跑道中间,在那个女孩儿身边蹲下来,她正抱着膝盖看着其他队员。
学生们的脚在地上踢踏,脚上的鞋都很朴素,有的在边角处已经有了裂口。
*
“还能站起来吗?”单跃灵朝她伸出一只手。
“是不是来月经?去休息一下吧。”
女孩听到这话摇摇头又点点头,借了把单跃灵的力迅速从地上爬起来,两手在两侧蹭了蹭,又为单跃灵拍了拍身上地尘土。
许是害怕陈教练,她规规矩矩地冲二人鞠了个躬就慌张地跑走。
“她应该只有十二三岁吧。”
“十二”,陈筝眯眼看着前方队伍最末端的一名男孩,大吼一声,“牛立立!全队加一圈!”
前方的队伍里没有一人抱怨。
陈筝习以为常,并不以为意,反倒对单跃灵道:“之前单语给我们学校捐赠过不少鞋子,他们现在脚上的就是。”
单语几乎每年都会往全国各地捐赠一批鞋子,但前面那个孩子穿的还是工厂里的四五年前的旧款,市场上早就淘汰了。
“没鞋穿的小孩太多了,每年大家都不够的。”
“所以她说今年给你们这里多捐一些?”单跃灵并不相信这样的约定,单语善良有爱心,但也是商人家庭出身,不可能平白无故四处撒钱。
陈筝摇摇头:“她之前答应今年和我们签合同合作,你们负责免费提供一些鞋子之类的赞助我们的小孩,将来跑出成绩了给你们代言宣传。”
单语不可能做这种完全看未来概率的生意。
她在初高中时,学校也有不少参加体育训练的学生,田径、篮球、游泳、乒乓球……
他们有最好的训练器材、最舒适的运动装备、最大程度的家人支持。
那里还有最顶尖的教练为他们制定专属的指导,有各种营养师理疗师为他们保驾护航,那些筛选出来的有资质天赋的孩子早就被送进省队甚至国家队封闭训练了。
一个小小的县城,这里的孩子受教育都成问题,出一个能跑出成绩的运动员概率有多大?
简直是天方之谈。
单跃灵从不是幻想家,她也不懂陈筝明显比她要大十几岁怎么还会如此不切实际。
她委婉道:“姐,我妈前段时间去世了,现在‘跃山’是我在管,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太清楚。”
*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教学楼附近,教学楼表面早已充满斑驳,那些粗糙的纹理,如同稀疏地排列着,像老人的牙齿。
那些绕着跑圈的学生正踏着步子从眼前经过。
这一张张写着明天的脸庞,如此生动如此有活力,却在陈筝的这里形容憔悴。
“我明白你的顾虑,我不强求你马上接受,但你看,我们这里的孩子都是怀着百分百对跑步的热爱,付出百分之一千的努力,并且最重要的是——他们有天赋。”
单跃灵心里沉了沉。
天赋这个东西,每个人刚踏进一个圈子的时候十个有十一个又觉得自己有,多出来的那个是围观觉得“我上我也行”的路人。
竞技的世界是残酷的,永远只有第一没有第二,这样一个热门的项目,有多少有天赋的人正在追逐?拿到第一的概率是多少?
热爱和努力更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在没有成功之前,它们都是梦想的燃料,梦想实现了便是则成为直登宝殿的天梯,否则……
——混着眼泪一同埋葬。
她并非故意泼冷水或用悲观的心态面对这一切,她只是看过太多失败的案例。
有多少人真正做好了承受所有代价的准备?
“刚刚地上那个女孩子呢?”单跃灵问。
“她不适合这里。”
“按照你这样的训练方法,恐怕没人能跑出成绩,他们会被你搞废的。”
以竞技为目的的运动本身就是探索人类身体的极限,每次都是都人体的消耗。
如果在训练时还不顾身体不顾实际状态,人体这座高速运转的大楼迟早会崩塌。
陈筝嘴角向下一撇,露出一抹轻蔑的笑:“想拿成绩就那点能耐能行吗?”
她的话不无道理,但单跃灵实在没办法认同。
她往后退一步,和陈筝拉开了距离:“如果你们是采用这样饮鸩止渴的方式进行训练,我觉得我们可能合作不了,这并不是我们品牌的理念。”
跃山在单语的手上近两年才刚刚从工厂转型为品牌,发展还不成熟,目前最重要的是快速圈地,占领市场,而非做慈善。
陈筝却往前一步,笑道:“单小姐是不忍心看他们这么辛苦么……单小姐,你——是个善良的人。”
看懂看她笑容下的讥讽,单跃灵微微一笑,不着急辩解:“陈教练,一直以来跃山都有和你联系,我和你说句心里话。”
“于公层面,你们这样的训练长久不了,既然签约了,到时候出了问题也是影响跃山,从这个层面考虑,我不想冒这个险,而且你们成功的几率有多大?谁也不能保证。”
“于私层面,我确实是不忍心看他们这么辛苦”,单跃灵叹了口气,看向正在跑步的孩子们,目光又移到了他们脚上:
“我可以像过去一样每年捐赠一定数量的鞋子或者运动装备,但别的,不太行。”
陈筝没说话,反倒是挥了挥手,学生们看到指令,熟练地从教学楼离开,鱼贯离开校园到门口往山路去。
她跟在后面,单跃灵也跟上,听她说:
“你这么坦诚,我也推心置腹和你说一句。你可以轻松地说他们的训练太过辛苦,谁不想过轻松的生活?你有个好家庭,好身世,大部分事情你并不需要费力就能够实现。可是他们不一样。”
“他们必须拼尽全力去赢得一张入场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