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总会停

    阎元青饶有兴趣地说:“那我猜猜,你的要求是什么呢?”

    “你以后笑得轻松点吧。”单跃灵直接说了出来。

    “……哪里不轻松了。”

    “你怎么知道你误会她了?”

    阎元青垂下眼睛盯着罐口,碰杯过后的啤酒还在瓶内晃荡,窗外的雨滴好像砸进了心脏的水坑里。

    他发现,单跃灵和人说话的时候总是习惯提问,她喜欢问出各种各样的问题等待解答。

    而他从小就不是这样的人,他擅长的是陈述、扭曲和欺骗。

    *

    当妈妈躺在医院需要用钱时,初中的阎元青就穿梭在医院里,以孩子的身躯劳动换取一些维持生活的钱。

    一开始他只是顺手帮忙,但一次有人给了钱说谢谢他,他突然生出了别的想法。

    他感到一切开始变质,他不再是纯粹地不求回报地帮忙。

    他什么都可以做,帮人买饭、打扫卫生、用手去接他们的呕吐物、清理排泄物。

    那些没人愿意照顾的老人,他说他只要三十元就可以守夜,比护工便宜得多。

    后来他认识了一个孤独的中年女人,车祸中她不仅失去了丈夫,还失去了肚子里的孩子,她总是躺在病床上郁郁寡欢。

    他知道她有钱又大方,为她忙前忙后,收获不菲。但那些钱对母亲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看到逐渐衰败下去的血脉相连的亲人,他没过多犹豫地就做了一个选择。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个女人看向他时毫不设防的眼神。

    *

    想到这里,阎元青轻笑一声,有些喝醉的模样:“相由心生。”

    他这样一个骗子,当然会先入为主地揣测那封信的对面也是一样的人,可耻地利用着他人的同情心。

    单跃灵自然是不知道他的意思,只是回忆着林月的模样点点头:“她看着就不像骗人的人。”

    说话间,单跃灵的手机响了,是谭曼。

    她心跳有些快,谭曼上次说会再考虑一下,那么答案会是什么?

    “跃灵。”

    谭曼那边的声音有些低沉,似乎是感冒了一般,略显沙哑,一开口只是沉沉地喊了声。

    “曼姨,你生病了吗?照顾好自己啊。”单跃灵有些担心。

    “没事”,谭曼雷厉风行,说话做事向来单刀直入,“我考虑过了,咱们一起把跃山办下去吧。”

    *

    这句话对此刻的单跃灵来说如同一剂强心剂,给了她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

    这段时间她一个人在迷雾中行走,群鬼环伺,每个人都等着从她身上啃下一块肉。她如小儿持金过闹市,踽踽独行,周围无人可以信任。

    谭曼是她妈妈多年的朋友,更是待她温和可亲的阿姨,大难临头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她没想过谭曼会选择留下来。

    这让单跃灵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惊喜道:“好,好,曼姨……”

    “股份分成要求我邮件发你,你查收一下,你能接受咱们就合作。我也一把年纪了,想最后和你这年轻人一起努力一把。”

    谭曼那边传来咳嗽声。

    单跃灵打开邮箱迅速地游览,谭曼的要求在完全她的接受范围内,她忍不住扬起一抹笑:“可以!”

    “对了,前两天有个年轻人过来找我们合作一个单子,让我们开放授权给他们一起卖,分成三七,你怎么看?”

    过去跃山一直是为其他品牌做贴牌生意,自从单语前两年转型成为品牌后,为了品牌长久发展,他们已经不接贴牌生意了。

    如果能招到更多的代理帮他们卖产品,无疑是一个打开市场的好机会。

    单跃灵很清楚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有代理商主动找上门并且提供这样丰厚利润,绝对有问题。

    一般来说,新兴行业中代理商在市场中承担着开拓客户、建立销售渠道等重要任务,为了激励代理商积极推广产品,品牌给的利润会占到50%到70%。

    这单生意自己将利润压缩到只有30%,一定有猫腻。

    “这个代理商我检查过了,没有问题,只是这个人你可能要知道一下。”

    “谁?”

    “陈一舟。”

    单跃灵沉默了三秒,一切豁然开朗。

    “他只说了一个条件,就是希望对接的时候都是和你沟通。”

    自从拿到陈一舟的那份文件,单跃灵还没仔细看过,“你等下曼姨。”

    她拎起沙发上的包,在里面掏了半天,终于找到当时被随手塞进去的那份文件。

    在小时候单语训练过她,因此单跃灵的阅读速度很快,几页的文件她不到三分钟就浏览完。

    她对陈一舟的信任早已破裂,因此这份文件她看得格外认真,生怕有什么不易察觉的暗坑。确定无误后她对谭曼道:

    “如果他能够切实遵守的话,那我觉得可以考虑,找个时间和他聊一下吧。”

    谭曼显然是有些惊讶,按照她对单跃灵的了解,她从来都是嫉恶如仇、敢爱敢恨的,此刻对待这样一个曾经背叛过她的人,她却选择合作,实在是意料之外。

    或许是看出了谭曼的吃惊,单跃灵冷静道:“在个人生活方面,他是我厌恶的人,但商场上没有朋友或者敌人,只有利益。”

    这几天的奔波让她有些清醒过来。

    商场并不是她想得那样纯粹与简单,在这个名利场,为了更高的利润,亲人可以反目、资本可以践踏法律,她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斗得过他们?

    如果她不愿意触碰灰色危险地带,那么就必须最大化利用自己能够调动的所有资源。太过于情绪化、过于非黑即白,对最终目标都是有弊无利的。

    陈一舟的条件丰厚,其实是他对自己的补偿与愧疚,那她为什么要为了面子而拒绝?

    既然陈一舟对不起她,那让他成为跃山的垫脚石也未尝不可。

    谭曼在电话那边笑道:“我本来还担心你不同意,我现在心里踏实不少了。”

    ……

    挂了电话,窗外雨已经彻底停了,单跃灵站在窗口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泥土清新的味道。

    一旁略带醉意的阎元青脸庞微红,一双眼睛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冲单跃灵眨了眨,又双手摇了摇酒瓶:“干杯庆祝雨停吧,可以回村了。”

    *

    也许是心情愉快,单跃灵感觉回去的路比来时快了很多,不到半小时就到了住的地方。

    门口有个女孩正背对着她,低头在地上踢踏石子,又用跳了跳转着脚,似乎在做热身运动。

    “林月?”单跃灵打招呼。

    像听到长官命令的士兵,林月几乎是“刷”地就站直了不敢乱动。

    “姐姐,我有事要和你说……”

    时候到了。单跃灵心里微微一笑。

    从收到信开始,她就知道林月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她赶赴这里,并不着急催林月袒露内心。

    这样的孩子自尊心是很强的,除非自己愿意,否则任何催逼都会给她压力,她反而会缩到壳子里。

    她给她选择,让她感到完全放松的时候自己坦言,又或者——被逼到绝境的时候。

    常言“看一个人要观察细节”,但其实细节是可以伪装的。

    想要装作一个善良的人很容易,捐款献爱心做好事,这些都可以伪装,只有在最危机的时刻作出的选择才能展现一个人的底色。

    想要装成一个积极进取的人同理。

    她等林月自己伸手求救。

    只有林月拥有摆脱泥潭的决心,她所有的举动才有意义。

    听到单跃灵靠近的脚步,林月急忙道:“姐姐,你先别过来,我先说完话好吗?”

    “你说。”

    “半年前爸爸病倒了,家里都是妈妈在挣钱,我有断断续续一直请假帮忙照顾他,他们收养我,我照顾他并没有任何不满,但是……”

    单跃灵没有打断她,静静地听她说。

    “但是三个月前他们就不让我去学校了,让我留着家里,洗衣做饭照顾爸爸,还不停地让我见各种男人。”

    单跃灵了然,在这样的家庭,林月又是收养的,家里男人病倒,把林月以结婚的名义卖出去是最好的选择。

    还有用时留在家里充当保姆的角色,无用时就通过金钱的交易转移到其他人家里去。

    “可是我还想继续读书,我记得姐姐你之前和我说过的话,一定要好好读书才能摆脱这样的命运,可是有时候我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座好重的山,我感觉喘不过气……”

    “我想拒绝,可是他们收养了我,我好像应该答应他们的所有要求,但我心里觉得很难受,我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我只好来找你姐姐”,说道后面林月的声音带了哭腔,但仍然尽量维持着条理。

    “我知道,我很自私,我有时候甚至不敢面对自己,那次爸爸因为我没做好饭打了我,那一刻我心里甚至在想,如果他现在死掉就好了,这样我就不用受这种折磨了……”

    一个无助的孩子,承担不起家庭的重任,在忏悔和痛苦中撕裂,新生的种子在泥土下得不到养分,反复冲撞。

    人都有自私的一面,完全自私与完全奉献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他们不会拧巴。最痛苦的是夹在中间的人,他们需要面临两难的抉择。

    被逼到绝处的林月也只能懊悔地希望一切可以覆灭,这对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来说太残酷了。

    她隐约从命运嘲弄的双手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但她的双手还太过稚嫩,除了一颗燃烧的心,没有什么能支撑她穿越浓雾。

    单跃灵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波动,她引导着林月,让她说出自己的诉求。

    林月似乎没有这样求人的经验的,语气阻塞,好半天才艰涩开口:

    “姐姐,我想继续读书,我想跑步,我不想就这样下去。”

    这句话是挣破泥淖的手,一把抓住了单跃灵,两只手遥远地握紧。

    单跃灵从背后搭着她的肩膀,坚定地把她转了过来,说:

    “我可以帮你,但我有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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