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如愿端坐在榻前,仔细打量着座位上有些拮据之态的高玉瞻。
太好了!六哥还活着!
她的这个六哥,是那年要送她和亲之时,这宫中唯一肯为她据理力争的人,也是永安宫变里唯一战死的皇子,她回来的时候,听说她六哥的尸首都没有找全,连坟墓都只能修一个衣冠冢。
高如愿不由心中汹涌,眼眶微湿。
“菩宁妹妹可好些了?”
这一声菩宁,将高如愿拉回了现实。
她再世为人,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的骄横肆意,备受宠爱的菩宁公主。
更多的是历经六年北漠风霜,三年宫乱,八年摄政的大梁崇惠长公主,高如愿。
就算是看着年长三岁的高玉瞻,也一如往日的风范,一双美眸细细挑起,半个下巴微抬,透出一股睥睨天下的傲然之态。
高玉瞻不由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
“好多了,多谢六哥相助。”
高宇瞻大吃一惊,额头上汗珠微微沁出,菩宁何时唤过他六哥!但他还是稍微稳了稳心神,把事先演练好千百遍的说辞,一口气说了出来。
“三妹妹,我今日来,是想看一眼那坠子的,那日找的匆忙,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假的,那岂不是害了妹妹!”
高如愿看了高玉瞻一眼,心道她这六哥也忒谨慎了些,却也低头看了看自己颈间的玉坠。
只见观音低眉,白玉莹润,这不就是她的坠子么。
于是放心地放了回去,道:“六哥费心了,这就是我的坠子。”
高玉瞻傻眼了。
原本以为这坠子拿错了,菩宁必然会认出来,继而还给他,但如今菩宁却认定这是她的坠子,而这坠子的的确确又是从贺兰奚身上扯下来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得赶紧回去问问贺兰奚!
高玉瞻挠了挠脑袋,只好讪讪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
正要告辞,忽然听见一声:
“六哥留步,太后娘娘赏了我一筐贡桔,我记得六哥不是爱吃这个么,带回去吧,全当是我的一片谢意了。”
他这下是真的惊掉下巴了。
他这个三妹妹,何时这么温声小意过?平日里要赏人东西,那是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哪里还问你要不要?
他连忙推辞,却对上高如愿一双澄澈的眼眸,不由愣了愣,改口道:“那我……多谢三妹妹了。”
高如愿眉眼一弯,高玉瞻差点站都没站稳。
待高玉瞻走过之后,高如愿才懈了身子,懒懒的靠在美人榻上。
金面兽炉里安神香丝丝袅袅。
倒让她想起从前在千秋殿中的日子。
自北凉归国之后,她夜不能寐,每日一闭上眼浮现的就是前北凉王赫连铎被一把长剑刺穿胸膛,伏在她身上不肯闭上的猩红眼眸。
以及那个……在一旁立着的,手持长剑,满脸污血,一双眼眸冷如雪原,沉默着的赫连奚。
她的弟弟日夜守护在她的身旁,为了让她安眠,房间里也是日夜点着这样的安神香。
后来他的弟弟病弱,她又在大梁风雨飘摇之际,代为摄政,每日如山的折子堆上来,不是北边打战,就是南边闹饥荒,她每日如烈火焚身,渐渐的已经离不开这安神香了。
如今上苍怜她,竟然让她重活一世,无论如何,这一世,她都不要再过上从前的日子了。
如今离北凉和亲还有三年,她的弟弟也应当还好好地被养在京郊灵谷寺里,没有被推上王座,太后娘娘身体安康,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这辈子一定要过上一个普通人的安宁生活。
最好什么事情也不要发生。
正沉思间,忽见锦香笑盈盈打了帘子进来,道:“公主,八公主在长康门前跪晕过去了,娴贵妃娘娘正在太后那儿哭着求情呢,咱们要不要去瞧瞧热闹?”
高如愿微微眯起眼,锦香也是前世她跟前的贴身侍女,却在同她和亲到北凉后,爬上的赫连铎的床帐,对不愿屈服的她百般羞辱,在赫连奚谋反那天,还想故技重施,最终死在了他的刀下。
她难以抑制地皱起了眉头。
从前她怎么就没发现锦香的心机呢?
处处挑拨她和各个姐妹之间的关系?
这一世万不能再如此了。
高如愿想起她的几个姐姐妹妹全都惨死在永安宫变中,尤其她这个八妹妹,相比起开门受降的哥哥,可谓是有血性不少,在叛军踏进宫城之时,就从城墙一跃而下,以身殉国了。
高如愿起了身,懒懒道:“那就去一趟慈安宫吧。”
到了慈安宫的时候,高玉嫣的生母娴贵妃正跪在太后面前指天赌誓,说高玉嫣绝没有加害菩宁的心,如今她人比花娇,再寒风中每日跪上两个时辰,不出三天,这腿必然是要废了的,还请太后娘娘看在皇帝的面子上,让高玉嫣去佛堂受罚。
而太后则是冷哼一声道:“你也不必在这指天说地,猫哭耗子,八丫头这孩子,这次敢推菩宁,下次就敢提刀了,你这个做母亲的,不想着怎么好好教导孩子,反而一味偏袒,更该罚!”
话音未落,见到高如愿进来了,太后不由面色一惊,连连道:“天杀的小祖宗,你怎么起来了,这身子还没好全呢!”说罢狠狠瞪了一眼高如愿身后的锦香一眼,锦香连忙低头。
太后连连招手示意高如愿坐到她身旁,全然不顾一旁跪着哭成泪人的娴贵妃娘娘。
高如愿不由在心底叹息一声,她这个祖母什么都好,只是太过骄纵了她,也难怪在前世,她老人家一过世,自己就被众人推出去和亲,可见是有多恨她。
她并没有坐到太后身边,而是也跪在了娴贵妃娘娘身边。
上辈子并没有出现落水这件事,她自然也想不起来这其中的因果关系,上辈子她们姐妹清浅,而后又各自零落成泥,让她颇感物伤其类,这一世不愿再重蹈覆辙罢了。
致于高玉嫣到底有没有推她,她堂堂大梁崇惠长公主,三十多岁的年纪,还能和一个九岁的小孩计较不成?
于是她道:“皇奶奶,这天寒地冻的,你就饶了八妹吧,她不是有意的,许是我自己不小心跌倒湖里的。”
娴贵妃娘娘一愣,随即道:“老祖宗,您看菩宁都这么说了,您就饶了玉嫣吧!”
太后狠狠瞪了她一眼,精明的目光又再高如愿身上转了一圈,才缓缓道:
“既然菩宁都来求情了,那这次就饶了八丫头吧,只是还得让她长长记性,你这个做母亲的,也要好好反思反思!”
“是是”娴贵妃连连点头。
“就罚你们娘俩一起在宫中禁足一个月吧。”
“啊!老祖……”娴贵妃面露难色。
“怎么?”
“还想八丫头继续跪着不成。”
“不是不是”娴贵妃立马摇了摇头,擦干眼泪退了下去。
慈安宫中就剩下了祖孙两人。
太后不由张开怀抱,笑道:“还不快过来。”
高如愿微微一笑,起身坐到了太后身边,乖巧地依偎在她的怀里。
“今日我的小观音是怎么了,突然像转了性子一般,怎么好端端想起替你八妹求情了?”
高如愿不由眼眶一湿,小观音是她父王母妃给她取的小名,知道的人并不多,父母离世之后,也只有太后会这么唤她,只是后来太后病逝,她远嫁北凉,再也没听过别人这么叫她了,如今再闻,宛若隔世。
“外面天那么冷,地上的冰冻都还没有化,八妹年纪那么小,若是冻坏了可怎么办?”
太后不由扑哧一笑,道:“你这个小丫头啊,还是嫩了点,你以为,那八丫头真是在冰天雪地里跪着?”
高如愿一挑眉。
“你八妹的腿下少说垫了六张狐皮垫子,身边至少围着十个炭炉,还有八个宫人时刻伺候着,你听那娴贵妃哭天抢地,明里暗里不过是来试探哀家的态度罢了,若你不来求情,那娴贵妃还会苦着你八妹不成。”
高如愿目瞪口呆。
太后想到这便是没娘的坏处,不由更加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道:
“不过你来求情也好,一来姐姐妹妹之间的,没有隔夜的仇,彼此之间客客气气的,也比成仇人的好,二来呢,哀家禁了你八妹的足,也借机好好敲打那娴贵妃一番,让她把不该有的心思收一收,省的落在哀家眼里头招人厌!”
高如愿想起刚刚娴贵妃那一脸吃瘪的表情,不由好奇问道:“皇奶奶,您是怎么敲打娴贵妃娘娘的呀?”
太后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道:“你不记得啦,你和八丫头,就是为这件事吵起来的。”
高如愿一脸懵圈。
太后收起了笑意,恨恨道:“忘记倒也好,省的听见什么污言秽语脏了耳,这个娴贵妃,我看是皇帝太宠她了!敢把主意打到我的小观音头上,是当哀家死了不成!”
高如愿不敢作声,只敢把疑问悄悄埋在心底,以待徐徐图之。
等到陪太后用过了晚膳之后,回到了甘棠宫,高如愿才有机会找到灵荟,问清她和高玉嫣之间到底是怎么吵起来的。
灵荟想了想道:“当时八公主是单独找了公主说话的,奴婢没敢跟的太近,只隐隐约约,好像是在说什么相马会,韩家……”
灵荟飞快地瞥了一眼高如愿,补充道:“还有陈家小郎君什么的。”
高如愿端茶的手一顿,随即又淡淡饮了一口茶。
她看着杯底的茶叶在水中沉沉浮浮。
眼前却浮现了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
泼天的雨幕夹杂着雾气,冰冷的雨水打落她头上的白花,满院子的枯叶落了一地,漆黑的夜空划过一道道闪电。
她柔嫩的双手死死抱住一个男子的滚热的胸膛。
“陈家哥哥,我不要去和亲,你带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