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雨水真冷啊,那个少年的回答更让她体会到冰凉到骨子里的痛楚。
高如愿不由瑟缩了一下。
她不愿意再想起。
她收回心神,将思绪重新拉回到眼前的局面。
她好像没有参加这一年的相马会,那时候她一向对这些人多的活动没什么兴趣。
比起这些,还不如和皇奶奶打双陆。
至于高玉嫣为什么会说到她的舅舅韩家、她是一点思绪也没有。
上辈子她就没听过见过韩家的人。
至于陈廷文……
不过是她前世的单相思罢了。
高如愿的脑袋好像一团匀乎乎的浆糊一般,完全想不起来这里面的关联。
但她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被她忽略了。
十一岁那年,宫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的手指开始密集地敲起桌面来。
——
一下、两下、三下……
北鹿苑。
侍卫苏丹正端正在一旁,看着自家的主子眉头微皱,手指轻扣桌面。
他知道,每当这个时候,就是自己主子在认真思考的时候。
他极力屏住自己的呼吸。
贺兰奚沉静的目光落在不久前宫人送来的一副骑射装备上。
一套上好的云锦玄色骑服,一把足足十斤的赤色鎏金弯月弓。
大梁的皇帝点名要他参加今年的相马会。
想必是自上一次甘棠宫中他救下太后,引起了梁惠帝的注意,这才有了今日的相邀。
他嘴角淡淡噙着笑,淡淡道:
“苏丹,大梁的老狐狸起了疑心了。”
苏丹眉毛一耸,大惊失色,立即脱口道:
“三王子,那我们该怎么办!”
计划眼看就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贺兰奚淡淡暼过去一眼。
“这里没有什么北凉的三王子赫连奚,只有梁国质子贺兰奚,就像你不是北凉的最骁勇的天狼卫统领阿勒克苏丹,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侍卫苏丹。”
少年的语调不高,却带着一股天然的威压。
苏丹不由低下了头,道:“是,世子。”
“我听说梁人的相马会,是三年一度的盛会,专为梁国的勇士所设,走吧,苏丹,让我们看看,我们的敌人,有怎样的实力,也好为来日,踏平它,做准备。”
苏丹不由抬起头来,他看着面前这个八风不动,安坐如山的少年。
他有着一双锐利如莫吉乌金山上雪狼王的眼眸,同时也有着如他美丽的汉人母亲一样冷漠的目光,但唯一不曾改变的是,自七年前踏上大梁的质子之路开始,这双眼睛,从来没有改变过它眼底的仇恨!
他的胸中燃起一股热血,七年前北麓山的屈辱,七年的质子生涯,总有一天,他们的三王子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他想起临行之前老萨满的低吟。
去吧我的孩子,
带着你母亲的鲜血。
你族人的亡魂。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
突然间,高如愿猛地想起了一件大事。
她十一岁那年,太子哥哥被废为庶人了!
好像就是因为在这个相马会上触怒了皇帝,当场被废,隔年就死在了宫外的积柳巷里……
之后娴贵妃顺利登上后位,她的儿子高玉炀自然也就成为了太子。
而这正是一切悲剧的起源。
太子的母族萧氏世代镇守西北,和梁高祖是刀山火海里过命的交情,高祖大业既成之后,立下誓言,高氏一族与萧氏一族永缔良缘,互为姻亲,因此,大梁的每一任皇后都是萧家女。
但只有她的父王例外。
当年她父王落难民间,结识了她的母妃,从此对母妃情深根重,但以母妃猎户之女的身份,绝无可能当上太子妃。
她父王宁愿放弃太子之位也要和母妃成亲,可即便是这样,皇爷爷还是不同意,甚至将她父王给关了起来。
要不是后来萧家大小姐主动退亲,太后娘娘捧着父王生母圣显皇后的牌位哭了一天一夜磨软了皇爷爷的心。
她的母妃才得以侧妃之位嫁入宫中。
而为了弥补萧家,皇爷爷于是将萧家大小姐嫁给了皇伯父。
父王在即位之后,为了表达当年对萧家的感谢,更是加封了镇北大将军萧如海为异姓王,世袭罔替,甚至在之后还默许皇伯父以萧家大小姐怀胎为由,推迟就藩。
而后她父王殡天,皇伯父即位,萧家更是无上荣光更进一头,纵使之后萧皇后病逝,皇伯父也依旧没有再立新后的打算,而太子有这样的母族作为依仗,任谁想撼动三分都要先掂量掂量有多大的把握敢和萧家做对。
到底是什么让皇伯父失控了呢?
以至于当众斥责太子,当众就废了他呢?
而太子的无故身亡,则彻底让萧氏一族寒心。
终于在她十四岁那年再一次爆发的北麓山之战中,选择袖手旁观,此战终以惨败告终。
代价则是,大梁派了她去北凉和亲。
再然后,就是萧氏在白雪原之战中受到重创,当时惠帝病重,把持朝政的太子高玉炀迟迟不派援军,致使萧家祖孙三代皆殉城而亡,只留下一个十三岁的重孙不知所踪。
三年之后,正是这个十三岁的少年,联合外敌,发动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永安之变!
城破之时,宫城上下,血流成河,伏尸百万。
高如愿指尖一停。
她决计不能让历史重演。
只要让太子哥哥顺利即位,也许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她要去参加相马会!
她一下子从榻上蹦起来。
正思绪飞扬之际。
灵荟突然跑进来,大惊失色道:
“不好了,公主殿下,三公主五公主邀请您去马场相马呢!”
——
“啊好热!”
高如愿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烈阳。
这天气如同娃娃脸,说变就变。
上午还是沉云蔽日,阴风怒号,到了下午就是艳阳高照,一片春光明媚之象。
马场上的积雪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露出柔嫩的绿色,让人心旷神怡。
高如愿的心情一下子愉快起来。
虽然前世在北凉的日子做马奴的日子实在是苦不堪言,但是确也将她磨练成了一个相马的高手。
现如今看到这广阔无垠的马场,倒真想纵情驰骋一番。
马呢?
高如愿四下张望。
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忿忿的声音:
“你到还真来了,若不是你害小八禁了足,我们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上场的!”
高如愿一回头,就见着她的三姐高玉婧正被她的五姐高玉姝亲密的挽着手,拥着向她走来。
说话的正是高玉姝。
高如愿一向不喜欢她这个五姐姐。
又蠢又坏。
前世就是她故意将她的画像透露给北凉的使臣的。
她不打算搭理她。
倒是转身给这个三姐高玉婧微微行了个礼。
这可把高玉姝气坏了。
高如愿就爱看她吃瘪的模样。
三公主高玉婧见了她,倒是没什么过多的表示,只道:“小八如今来不了,有劳三妹了。”
高如愿微微一笑,眼光却是打量起她的这位三姐来。
她先前做正儿八经的公主的时候,她父母伉俪情深,后宫之中嫔妃甚少,她父王梁景帝生有二字二女,她两个哥哥都年幼而殇,直到生了她,如珍似宝的呵护着,才得以长大成人。
而后惠帝即位,惠帝却是多子,这宫中的皇子公主们一下子涌了进来,一下子就有了两个三公主,若是换做旁人,定然是不愿意与人共用称谓的,可是她这个三姐,却是袭承了她母家镇南候府的飒爽之风,毫不在意这些小事。
因此宫中便有了两位三公主。
高玉婧此时应当是十四岁,一身的朱色骑装,头发高高束起,好一个飒爽儿郎的模样。
也难怪在永安宫变里,只有高玉婧一个人存活了下来,只是后来终究是立场不同,她和唯一的姐妹,也形同陌路。
但愿这一辈子,她们姐妹之间不要走到这一步。
高如愿正暗自神伤,忽地一阵烈马奔腾之声从远处袭来。
尘土飞扬之间,只见几个英姿飒爽的年轻男子驰骋而来。
马群之间有一人惊呼:
“菩宁妹妹!”
高如愿微微一福身,笑道:“六哥好。”
同高玉瞻一道来的,三皇子高玉乾,五皇子高玉炀,七皇子高宇轩。
太子哪去了?
高如愿微微有点失望。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意气风发的儿郎。
实在很难想象在经年之后,他们只剩下一片颓唐。
她略微黯淡了眸光。
向他们一一行礼。
余光之中,就见一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正欲探寻,就见一阵爽朗笑声响起。
“今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从来都只有我们像三妹低头,何时见三妹对我们如此客气?”
高如愿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自己前世是不是有点太目中无人了。
“哥哥们同你开玩笑呢!三妹,你身子可好些了?”
替她解围的是三哥高玉乾。
她点点头:“多谢三哥,菩宁好多了。”
高玉乾微微一笑道:“那就好,昨日我得了一柄上好的千年老参,等我回了府差人给你送过去。”
“三哥倒是好心,只是菩宁什么宝贝没见过,也不知稀不稀罕你的那株什么千年老参。”
说话的正是她的五哥高玉炀。
高如愿看到他就来气!
前世就是这个蠢货力荐她去和亲的!
在登上帝位之后,非但不好好励精图治,反而沉迷享乐,以至于在永安之乱之中放弃抵抗,主动开门迎敌!
大梁的脸面都被他丢尽了!
高如愿不由板起了脸道:
“五哥这是什么话,三哥的心意菩宁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不稀罕,我倒是稀罕五哥库里的那颗三千年的灵芝,也不知道五哥可像三哥一样大方,舍得给菩宁补补身子呢?”
她这话说的俏皮,再加上不过十一岁的年纪,肤白雪嫩的,仿佛一个雪团子似的,好不可爱,倒是引得众人一笑。
高玉炀的母家韩氏,世代居于磐安,是以医药起家的,其母韩洛娴因为进宫为皇后娘娘诊治而获宠于惠帝,自此之后,韩氏一族飞黄腾达,渐渐成了大梁第一药家。
世间所有奇珍异宝,尽揽于怀。
故而五皇子高玉炀的库房里,多的是这些千金难求的上好药材。
只是高玉炀虽然珍宝盈库,但是却是出了名的只进不出,铁公鸡一个。
这事,大家心照不宣。
高玉炀自觉失了脸面,道:“不就是是颗三千年的灵芝么?我待会就差人给你送去!”
高如愿微微一福身,笑道:“那就多谢五哥了。”
高玉炀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神情懊燥。
原本是打算替自己关禁闭的妹妹出口气的!怎么反倒赊了一根上好的灵芝。
这三千年的灵芝可是世间罕有,凭他求了外祖父多少回,死缠烂打,才得了三株的!
这个菩宁!
当真是个软钉子!
高如愿微微有些得意。
却感受到先前的那股迫人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她不由猛得一抬头。
嘴唇微张,美目一瞪,目光如箭,朝那人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