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奚接了这一箭。
倒不觉得有几分威力,反而软绵绵的,像是一只未足月的小猫在他的心上挠痒痒一般。
他不由眉眼一弯,嘴边轻轻漾着一抹淡笑。
高如愿不由愣住了。
讨厌死了!讨厌死了!
上一辈子他就是天天在她跟前这么怪笑的!
偏偏她又拿他没办法!
为了保护幼帝的安危,只能又拿钱又出人。
她的胸口聚着一团火气,连腮帮子都不自觉鼓了起来。
这落在贺兰月的眼里,不由更像一只小猫了。
他的笑意更深。
“世子哥哥,你怎么也来了!”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只见高玉姝欢快地跑了出去,想要挽住贺兰奚的手臂,又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妥,不舍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将手背在后面,笑意盈盈道:
“你不是说你不能骑马射箭吗?”
什么!
高如愿差点没跌个跟头摔死!
赫连奚不能骑马射箭?
开什么玩笑,他可是堂堂北凉骑射第一人,闭着眼都能在漠北的白雪原上骑上十圈的人,射箭的技术更是世间一流,曾在千米之外的明月峰蛰伏三天三夜射中莫吉金乌山的雪狼王。
如今竟然说他不能骑马射箭?
高如愿在心里冷哼一声,果然,坏人是从小就会伪装的。
她撇了撇嘴,目光不屑地扫过贺兰奚。
却被他盯个正着。
他的嘴角依旧勾起,但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笑意,更多的是一种警惕。
高如愿十分熟悉这种目光。
这是草原上的雪狼盯上猎物的信号。
她不由汗毛倒竖,连忙收敛了表情,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贺兰奚淡淡收回了目光,温和道:
“自然是陛下要我来的,不然以我这样的身份,哪里能参加大梁的相马会呢?只求不要拖累各位皇子们才好。”
他这话一说出口,周围的皇子们都微微沉默了一下。
“那你就和我们一组嘛,我们正缺人呢,大姐姐不来,小八来不了,你来不是正好。”
高如愿心里一个咯噔。
她不是人吗?
而且堂堂公主上赶着和一个质子组队,她是疯了不成?
她不满地看向了高玉姝。
只见高玉姝美目流转,脸颊微红,好一副儿女娇态。
她的心里忽然就有了答案,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怎么以前就没发现自己的这个五姐姐有这样的心思呢?
怪不得当初淑妃让她嫁给陆家小郎君的时候,她死活不嫁呢……
“胡闹!”
高玉乾发话了。
“世子是男子,自然是要跟我们一队的,怎可和你一队?”
高玉姝不高兴地嘟了嘟嘴,随即拉起贺兰奚的手道:“那世子手上都有旧伤了,你们要他怎么骑马射箭嘛!”
高如愿没有看过去。
她知道他的手心有一道骇人的长疤。
在前世,每一次抚摸上她的肌肤的时候,都让她微微发颤。
高玉姝十分不满高如愿这样的反应,于是不高兴道:
“菩宁,你也来说说,世子的手当初可是因为你受伤的。”
高如愿有如五雷轰顶。
呆在原地。
怎么一回事?
什么是因为她受伤的?
她之前见过赫连奚吗?
前世在宫中的时候,她甚至都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怎么可能会和他有什么交集?
贺兰奚看着高如愿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嘴唇微抿,默不作声地收起了手,淡淡道:
“五公主说笑了。”
“可……”
“我倒是觉得五妹的提议不错。”高玉炀突然开口道。
“五弟,连你也跟着胡闹!”
“欸!三哥,你听我说完嘛。”
“这相马会年年都是男子对男子,女子对女子,毫无新意,五妹今日的提议虽然是有些欠妥,但是只要稍作变动,保管今年的相马会,能办的出彩!”
“怎么个变法?”
“我看不如就改为男女组赛如何?这样马赛、射箭、马球人人都可以参加。”
这相马会自高祖创立以来一直承袭至今,在建立之初,原是为了鼓舞民心,震慑外敌而举行的,多为军中竞赛,赛事多分为马赛、马阵、夜马袭等诸多军事赛程。
只是后来大梁国力日渐昌盛,相马会逐渐成了王宫贵族的取乐之法,为了男女皆宜,只保留第一项马赛的项目,而将后面的项目缩改成了射箭,马球等赛事。
到了后来,竟然又改成了男女分赛。
高如愿一直觉得这个改法颇有些奇怪,给出的理由竟然是她们大梁女儿们的身骨柔弱,经不起马背上的折腾。
但任谁都知道高祖的女儿长乐公主却是鼎鼎有名的马背英雄,当年追随高祖打天下之时,是敌军闻风散胆的女殿阎罗,即使到了现在,她的事迹也还为人津津乐道,可见大梁女性绝不是柔弱无骨之辈。
所以是不是这些公子王孙们经过了百年安乐,养尊处优惯了,体格虚弱,经不起摔打,也未可知呢!
“这个主意不错!”
一道响亮的声音打断了高如愿的腹诽。
说话的正是高玉婧。
她平素就是个爱舞刀弄枪的性子,不爱红妆爱武装,骑马射箭,自是不在话下,每次相马会,她都赢得轻轻松松。
所以她一直想和她的哥哥们切磋切磋。
若是今年改了赛制,说不定论起马赛射箭来,她也未必输给她的那些哥哥们。
高玉炀微笑,他就知道他这个三姐一定第一个答应。
高玉姝就更不用多说了。
他看了一眼沉思中的高玉乾,不由提高音量提醒道:“三哥,你觉得如何呢?”
相马会三年一度,是汇集大梁皇族、朝中大臣,京中氏族的一次盛会,也是最能够在皇帝面前表现的机会。
谁都不想因为一个外来的世子,输了比赛,失了面子。
只是父王的旨意又不能违背。
高玉乾有些动摇,但依旧没有发表任何建议,只道:
“此事还是要先问过太子殿下再做定夺。”
高玉炀不由在心底冷哼一声。
太子……
现在恐怕没工夫理会这事吧!
——
阴暗无光的地牢里。
一个遍体伤痕的青年被缚在千钉架上。
鲜血汨汨从他的脊背上流出。
他低垂着头,气若游丝。
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一个身着黑袍的人急急忙忙冲了进来。
他一把握住那个青年的枯瘦的手,声音颤抖道:
“云舟!你怎么样了。”
那名叫云舟的少年耳朵微动,而后费劲地抬起头,瞳孔微微收缩,虚弱道:
“太子殿下,你怎么来了?”
而后目光中像是汇入了一丝流彩一般:
“是不是我父亲他……有救了?”
高玉琅一低头,眼眶中含泪:“老师他……他已经……故去了。”
少年眼中的神采消失,又恢复到了滞涩的状态。
他叹了一口气,像是认命了一般,道:
“太子殿下,你走吧,裴家之事,再无转圜之机。”
“云舟,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一定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的,只要说服父王……”
“太子殿下!”
裴云舟声量猛然拔高,身形微颤,身后的狼牙钉又入骨三分。
“你还不明白么?若是你这么做了,那我和父亲,才真的算是……白死了。”
一桩做得板上钉钉的谋逆案,他和父亲费尽心机才将太子摘出去。
若是旁人唯恐避之不及,可太子殿下竟然还存了这样天真的想法。
一时间,他不知道是父亲把太子教的太好了,还是太蠢了些。
门外不断传来侍从的催促声。
裴云舟知道太子此番一定是秘密出行。
也许,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他最后看了一眼眼前的男子,缓缓闭上了眼。
曾经的士为知己,壮志凌云,到如今只化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请回吧,太子殿下。”
高玉琅知道他已经下定决心。他嘴唇翕动,似有千言万语但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只在走出牢门的时候,忽然回首,抚住木栏,丢下一句:
“我护不住恩师,至少……要护住你。”
像是赌气,更像是一句承诺。
——
高如愿一下午在马场上,马倒是一匹没见着,倒是听她的几个哥哥姐姐分析怎么说服皇帝更改赛制了。
有坚定的太子代表制。
也有跃跃欲试的联合上书派。
也有曲线救国的耳边风战术。
而引起风暴点的那个少年,自始至终沉默地像个影子一样。
高如愿看到他故作柔顺的嘴脸,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一点得意来。
想不到威名赫赫的赫连奚,也有这么装孙子的时候。
故而在她回宫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故意重重踩了他一脚。
看着他闷哼一声却不言语的模样,她的心情更加愉快了!
兴致大好,她要题字!
笔墨铺陈,大笔蘸浓墨。
笔尖不自觉的在纸张上写下几个大字,等到反应过来,只见偌大的白纸上,赫然写着:
“赫连奚”
三个大字!
高如愿不由脸上一热,心烦气躁地将桌上的白纸揉成团,扔了出去。
不巧正砸在刚进门的灵荟的身上。
灵荟疑惑着拾起来一打开。
她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只好在脑袋里飞快的想着说辞。
不料灵荟见状没有不仅任何起疑,反而一脸欣喜道:
“公主殿下,您的字何时写得这样好了!”
对啊!她写得是贺兰奚的本名,灵荟是肯定没有认出来的!
高如愿身子一松,不由懒洋洋道:
“我何时字写得不好?”
她向来对自己的一笔好字有些得意。
这可不是她自夸,前世她的一副墨宝可是千金难求呢!
灵荟却笑着摇摇头,将她这样的表情视做是小女儿的娇态,她从书架上拿下一个卷轴,摆出一副您自己打开看看的模样来。
高如愿不信邪地打开。
简直是!
浪费纸!
一排排歪歪扭扭的大字小字仿佛唱歌跳舞的小人一般,活跃在纸张上。
她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清澈如泉的声音来:
“公主殿下的字,当真是自成一派,灵动悠然,只是,再飞扬肆意,也要落回该回的位置。”
云奴!
高如愿一下子站起来。
天啊!她怎么把云奴给忘啦!
她的这一手好字可就是他教出来的。
上一世,她因为奏折朱批上的字迹过于丑陋,被朝中几个酸儒耻笑,气得她直接拔剑要将这几个老匹夫杀掉!
周围人都不敢违逆她。
只有云奴阻止了她,说这几位都是大梁名士,乃至纯之臣,是天下文人楷模,与其将他们杀掉,引起舆论
不如投其所好,让他们刮目相待,这样的会更有利于她的统治。
她听进去了,所以没有对这些大臣们加以斥责,反而大加赞善。
从此之后,她发奋练字,将宫里的一池清澈池水都写得乌黑发亮。
这种勤学苦练的精神甚至将曾历任三朝天子太师,大梁鼎鼎有名的书法大家荀陵生荀老太师都打动了,甚至重新出山将她收为弟子。
而之后正如云奴所说的那样,以荀太师的地位和态度,足以影响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大梁文人的风向。
她终于能够稳坐钓鱼台。
高如愿想起上一世,有太多的人与她仇怨颇深,可只有三个人,对她可谓是恩高义厚。
一是灵荟。
二是她的表姐春姑。
三是云奴。
这三个人,全都是当初一齐同她踏上和亲之路的众多人选中的之一。
灵荟是她的贴身侍女,对她忠心耿耿。
春姑是舅舅的长女,与她是血脉相连。
只有云奴与他非亲非故,却有着同她们一样的真心。
这三个人,一个死在的北凉的荒原之上,连尸身都无法安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被秃鹫分食。
一个死在她回宫之后的阴狠手段下,饮下了那杯原本献给她的毒酒,穿肠烂肚,痛不欲生。
一个死在赫连奚的利剑之下,尸首分离,她连哭都不能为他哭一声。
这一世,她无论如何也要护住她们!
前世她并不知道云奴的来历,只知道他起初是和亲队伍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存在。
虽然多次惊讶于他的博学多闻,但云奴对他的来历始终三缄其口。
她心道这其中或许有着什么伤心的过往,于是便不再问了。
唉!
若是早知道自己会重生,上辈子怎么也要问清楚他是哪个宫的宫人,这偌大的宫城,现下又该去哪里寻他呢?
高如愿略沉吟了一会,既然都被塞到和亲队伍中了,怎么也不会是在宫里混得上话的,不如就先从西边哪几处司所开始找起吧。
正吩咐灵荟安排下去的时候。
就见一道声音急急从门外冲进来:
“大事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