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到上岸,在从未登陆的人面前,我必然可以算是个百事通。
村长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自然是紧抓着我的手不放。但是,在这种酒桌之后的讨论,空气永远都是浑浊而恶心的。
“兄台怎么称呼?”村长打了个饱嗝,歪着头拍着我的手问。
“小女……弟叫做吴晶。”
“哪个经?”根据瓦利他们跟我介绍的那般,村长也是不识字,毕竟他只要会打渔看天象即可。
“京城的京。”总不能再用那原来的三日,但依旧震慑人心。
“哦,我知道我知道……”村长越说越没声,很明显是对不上号,“那你能说说岸上的事情吗?”
“你想知道些啥?”
“我不知道,岸上到底有啥?你就说咋变成这样了呢?”村长长叹了一口气,“渔民不能捕鱼,大男人躲在山上逃命,不用考取功名不用娶妻生子?不让咱们出海那是断了生计,没了吃饭的行头那咱们怎么娶媳妇?上一次这么无奈还是官兵穿着奇怪的衣服冲下来剪掉我们的头发说以后就这样短着活着。几千年的教化就这样断了?祖父当年就是这么被气没的。不得已我临危受命,成了这村长。我实在是不明白,难道之前的一切都不作数了吗?”
“时代在变,一会就面目全非。时事造人,而非人定胜天。”经常穿越的人都知道,历史的变化咱们是从书上看到的,有的过于迅速,成了一行文字,其中又挤挤挨挨地填满了多少人的岁月。
“你看啊你,这么有文采,却只是躲在山里,要换作以前,肯定是风云叱咤,咱们见面肯定不是在海里,而是你在岸上,我在船上,我给你鞠躬,接过你手里头的文书。”村长较真有些滑稽,但又不无道理,虽然我是局外人,但也是共同在这片天地下存活着。
“村长抬爱了,功名还会卷土重来,村长莫心急。”话留有余地,至少留下一个念想,就是不知道村长会不会看见。
“哼,一想到现在就来气,你上头的人不能一次做满,非要我等吗?能干不能干,不能干就滚蛋,总是占着茅坑,浪费别人的时间,总想着自己碗里的那块肉,是要把老百姓耗干了气血才要改变吗?”
“现在时局变化,总归不是太平的时候,外头又封了一圈,必然是战事再次焦灼起来了。”为了配合村长对我的印象,说的话要斟酌用词,配合风骨气质,差点舌头就打结了。
“实在是嚣张!”村长大喊着,抓着眼前的空碗仰头一倒,后知后觉地假装痛快,擦了擦嘴又重新倒上一碗喝干净。
忽然有个念头闪过,反抗横竖也是个活动,跟姚金还是跟村长,不都嘛是个好事?要是撺掇村长一起干大事,跟姚金的再会就是顶峰相见了。陈小弟的寻仇对象就是个虾兵蟹将,不成气候的人物,真的得手了,城里也不会有啥动静,最多就是增加一起社会治安事件。
“村长,你才说,你要上岸,不如咱配合您,整它一顿!不想怂,就得冲!”毕竟提议是第一次,我可不敢斩钉截铁地说,全然含糊,你懂的。
村长反而眯上眼睛,紧闭的嘴唇随着抿动内外来回滚动着。老谋深算的神态里又有醉酒的迷离,身边的人向我靠拢,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你这么想?”村长语出惊人,我顿时鸡皮疙瘩全上来了。
是我忘了,咱们这是在酒桌上,除了神志不清的丑态,大概率的就是酒后失言。或许是酒精的催促下,我也放松了神经线,什么话都一股脑地说出口来。
万一村长跟上头也有勾结怎么办?要是一切都是他做戏怎么办?身后本来就有这么多人在听我们说话,要是他们里头有奸细怎么办?他们若是担心既得利益在背后捅刀可怎么办?
“瓦利,瞧你带回来的人!”村长的呵斥犹如当头棒喝,如此凶狠的口气和无法判断是否是苛责的话语,我瞬间麻了。
“村长怎么了?”瓦利从我身后的人群里钻出来,脸上红肿着,看着就是刚刚嚎啕大哭回来的。
“你这是怎么了?”村长语调放柔,反而只看着瓦利一人。
能不能给个痛快啊?我看着都费劲了。
“没事。”瓦利瘪了瘪嘴,自顾轻松地回答。
“哦。我说啊,你带来的这孩子,可真是武林豪杰啊!我才说世道不公,他就想着冲上去干!”村长开始哈哈大笑着,伸手重重地拍打我的后背,发出邦邦的声音。
“本来大家都看不惯,吴晶兄弟也只是顺水推舟。”
好人啊,瓦利,你终于让我知道了大家的意思。
瞬间,周围的人们开始大笑着、鼓励着,村长推了我一把说:“吓着了吧!瞧你这脸煞白地,像个小白脸似的,长得像个女娃子。”
我吓得弹了起来,一个重心不稳往前栽,迅速用手撑着桌子。
村长瞪大了双眼看着,原来之前的酒醉全是装的。
“村长说笑了,我只是想着提议些好办法,也是感恩你们救了我。若是没什么事,我想出去透透气。”不等村长回答,我跨过长凳往外头走去。
“哈哈哈哈哈,小伙子被我们唬住了!”或许村长那是记恨我看到他喝空酒的尴尬名场面吧,“你放心,我们好好商议,就按你的计谋办!”
“好嘞!”我回头笑着回答,随后便提着门帘走出来。
忽然一阵恶心在胃里翻涌,我迅速往边角的船走去,生怕没两步在人家船上犯了洋相。
颤抖和着心口的郁闷,模糊了我眼前的步伐,差一点就走海里去了。
在众人的惊呼下,我成功回到了瓦利的船上,刚好是阴凉处,我背着世界开始挥霍之前的战栗。
“你还好吗?”瓦利从身后递来了一块粗布,另一手举着水袋。
“你也觉得这事可行吗?”
“未尝不可吧,咱们靠海吃饭,现在上头不让我们出去,那我们不就只是等死了吗?”瓦利侧身过来查看我的状态,随即送上水袋,“虽然背弃了咱们不上岸的诺言,但为了后代能够平和地存活,是该展示咱们的态度了。”
“你不会觉得好奇吗?岸上的人和事?”
“没心思在意,也不许我们在意。从小爷爷就教育我们,兜里的该卖掉的还留着,那是自己没本事。要是出去了一趟连条鱼都钓不回来,那根本算不上男人。一直这么丢脸下去,不如上岸去讨生活算了。”瓦利的措辞就像是他爷爷真的站在我们面前一样,“反正啊,咱们和岸上的人,都是互相瞧不起的。海岸就是我们的楚河汉界,你们住在地上,我们住在水上,各有各的活法,前提是不互相侵扰。但现在欺负到我们头上,这完全是不把我们看在眼里了。再不抵抗,我们就是冤大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