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难得温暖的下午,他躺在病床上,枕边放着自己从家中带来的书籍,书页泛黄,装订线也断了几根,每次翻页时都必须小心翼翼。
这段时间,他常常梦见早逝的妻子,那是多么温柔善良的女孩啊,时过境迁,他只能在记忆里拼凑出妻子逐渐残缺的模样,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双含着泪的琥珀色眼睛
不可置信、愤怒、茫然、心如死灰——这是他最后从那双眼睛里看见的东西。
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不是一个好父亲,甚至算不上一个好人。
“亲爱的,等这次的实验结束,我们就去看海吧!”
“你可以摸摸它的,”他将手放在女人的肚子上,或许是觉得不够,又俯下身去聆听这个世界上最悦耳的声音——爱人的心跳,“宝宝长得很快,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当爸爸的要准备好见面礼呀。”
“我好害怕,你不要走好不好……”
“不可能!他怎么可能会死?是你们看错了对不对,是不是这样!”
“是你杀了我的孩子……”
“我恨你。”
……
他睁开眼,又走出了这场纠缠他多年的梦境,病房的门被推开了,顺着风的痕迹,他注意到窗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是老探员,他正对着窗户不屑地吐出烟圈。
“你来了。”养父提醒道,“医院禁止吸烟。”
老探员将烟头碾碎,隐隐约约还有皮肤被烧灼的声音,他的心情很差,比审讯丹恒时还要差,他揪住养父的衣领,力气大到要将整个人从床上提起来,手背上的针头在挣扎中脱落,零零散散的鲜血染红了床单,养父被弄得喘不过气来,只听见老探员怒不可遏地问道:“你和那个叫丹恒的,早就串通好了是吧。”
“这是什么意思?”
“他从监狱里逃跑了,丢下你的宝贝儿子一个人逃跑了,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说出当年的真相吗?”
“我一直在调查组的监视中,十六年了,我一直活在监听与摄像里,这就是真相。”
“满嘴谎言的家伙,如果早知今日,我一定不会同意她和你在一起,”枪口抵住了养父的脖子,老探员声音都在颤抖,“你最好祈祷丹恒死在哪个角落,不然下一个就是你的儿子,那群东西做事有多绝,我相信你是知道的。”
“我的亲生姐姐因你而死,而如今,你也希望你的儿子为所谓的事业陪葬吗?”
听到这句质问,养父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像无边荒漠中一根枯萎的草,声音沙哑:“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她躺在病床上单薄得像张纸片,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可死亡就是死亡。”
“啪!”一把手枪被丢在床上。
养父不明所以:“你这是……”
老探员又点了根烟,等这一切都结束,他一定要去看海,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蓝色,像诗歌一样的蓝色,像梦一样的蓝色。“我一向不同意让孩子在监视中长大,他不是囚犯,很多时候我在想,这些年困住我的到底是什么。我从不掩饰对她的爱,也不会后悔所有的决定,在尘埃落定之前,你得活着,活到我将你身后的一切连根拔起,到时候我再送你走上死亡的路。”
“死亡是纯粹的、不加修饰的结局。”
17岁的丹恒走到女人身边,接过他手中的婴孩,俯下身倾听着微弱的心跳,如果能够长大,他一定会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女人摘下手套,这是她第一次用婴儿进行实验,本来就没有抱着成功的想法,这样的结果是理所应当,她甩了甩手,说道:“他快死了。”
丹恒将婴儿身上的衣服裹紧了一些,平静地说道:“我来处理——对了,这个孩子有名字吗?”
“我想想……”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马克笔,毫不在意地在婴儿的衣服上写下3个数字,她像一个麻木的屠夫,而婴儿就是被她抛弃的牲畜,“43号,行了丹恒,你可以为他选好坟墓了。”
少年摁住女人的手,或许是在阴暗的实验室里待久了,就像两颗冰块突然触碰彼此,他问道:“是名字,妈妈……和我一样的名字。”
“穹,”瘫坐在角落的男人开口了,丹恒记得他,是这个实验的记录员,从前一直做一些打杂的工作,三个月前被调到核心部门,这个人男人不爱说话,平日里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在他的个人记录簿上写写画画。
在场没有一个人接他的话。
“这个孩子的名字叫穹,是天空。”男人的头又垂下一些,他的声音沙哑,似乎是刚哭过。
不知道为什么,丹恒的心中出现了一股难以形容的怒火,有一瞬间他甚至想将这个人赶出实验室,可转念一想,所有人都会死的,如果是妈妈让丹恒为了实验献身,这个17岁的少年会毫不犹豫答应,他离开普通人的世界太久了,在充满阴谋的实验室陷得太深了。
是啊,所有人都会死的。
可是——
“你是一个父亲,你会下地狱的。”少年语气冰冷,可身旁的女人用马克笔抵住了他的嘴,眼神是说不出来的兴奋,丹恒听见她说:“天堂与地狱,是被人类界定的存在,丹恒,你不知道天堂是不是天堂,而地狱,是否又是地狱——处理好他,要安安静静的。”说完女人便离开了。
男人踉踉跄跄地扶着墙站起来,好像脚下踩着几千根针,他好像老了很多,他想来看看这个孩子,不过丹恒后退了好几步。
“穹,是一个很容易记住的名字。”
“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名字。”男人不再向前,只是不断地重复着“抱歉……抱歉……”——丹恒只觉得虚伪,既然把人送到了这里,就要做好迎接失败的准备,为什么要哭泣?又为什么要懊悔?
他从前的世界残酷得太简单,他读不懂,也不愿意读;
他抱着奄奄一息的婴儿,如往常一般离开了实验室;
他应该往左边走,那里有一片坟茔,里面躺着42具尸体;
他会叩下扳机,惊动藏匿在树林中的乌鸦;
他是妈妈喂养的“牲畜”,或许有朝一日也会被送到手术台上;
他会死于新世界的黎明
他……
……
这时,丹恒觉得有什么东西钩住了自己的衣领,很轻很轻,像一朵从天空坠落的云。
“穹?”
没有回应。
他站在熟悉的分岔路口;
慢慢地、慢慢地,太阳落下去了,星星爬起来了;
他往右边去了,那里有一个,他并不熟悉的世界
——也会有死亡吗?
——也会麻木地叩下扳机吗?
——他会活下来吗?
丹恒什么都不知道,他往右边去了,那里是月亮升起的地方。
穹带着舍友给他准备的东西离开了医院,如果不是在楼梯间瞥见了监视他的人,穹也不会这么干脆地离开——他需要找到丹恒。
在离开之前,舍友好奇地问穹:“你居然会相信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帮我撒谎,”穹穿上外套,确定了一个地址,舍友丢给他一把枪,穹接过来看了看,只剩下三颗子弹,“不过,谢了。”
那一次的审讯,穹知道不止有现场了那些人,舍友就坐在监视器的后面,审讯员将穹说过的话一句一句地让舍友核对,但凡有一丝隐瞒,他都不会有善终。
舍友没有告诉穹,那时候的他也被人用枪指着。
他们都在撒谎。
那台相机是穹假借舍友的名义买的,在进入调查组后的一年,穹在养父的书房里发现了一个秘密,那时候两个人的关系不再像儿时那般亲近——虽然儿时也并不亲近。穹有一种渴望,他迫切地想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将去往何方。
大多数年轻人都会有对未来迷茫的时刻,因为现在本身就是一个迷茫的时代,上层闭目自珍,中层惶恐不安,底层屈膝麻木……只有牲畜才会讲究血统,未来的世界,应当由智慧与仁爱统治,应当充满公正与平和,应当是智者的正义、愚人的落幕。
舍友自嘲般笑出声来,他说,他帮穹隐瞒真相,其实也是在帮助自己,或许二人所追寻的真相,就在同一个地方。
穹:“万一你是错的——”
“错了便错了,上天从来没给过我试错的机会,当然,最差也不过是死亡,于我而言,死亡是馈赠,是不愿醒来的长眠,”舍友话锋一转,“对了,藏在床底下的照片,我已经替你处理掉了,他们没有发现,穹,你像个疯子一样迷恋着他。”
穹立马反驳:“你又在说胡话。”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被清晨的雾气笼罩,叫人看不真切,叫人想献上一个亲吻,他闭上了眼睛,夜空坠落了月亮。
“你爱他,就像爱着真相。”
穹:“我并不关心谁爱谁,我只想知道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在你和丹恒的计划中吗?我的父亲的死亡,也是计划的一环吗?”听到穹的话,舍友撕香蕉皮的手顿住了,脸上的笑意也消失殆尽,他的灵魂被黑夜浸得冰冷。
“这位先生知道很多事情,不过这并不足以成为我杀他的理由,当时的监控被完全覆盖,调查组内最好的技术人员都无法复原,
只有走廊的人听见了三声枪响,被发现时病房内只有他一个人。”
“自杀——我不相信。”
“那是你的认知。”
二人僵持不下,此时距离天亮,还有不到半个小时。穹向舍友了解了现在的情况,对于他自己的部分,舍友依旧是有所隐瞒,不过这并不能影响一些什么。他问穹为什么看起来一点都不伤心,甚至还有心情管丹恒的死活,穹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我有许多的时间哀悼,可哀悼无济于事,况且我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哭泣……那是最后才应该做的事情。“
“可你的眼泪已经摇摇欲坠了,连声音都在颤抖。”
穹背过身去,胡乱地抹了把脸,用物理方法把悲伤逼回心脏。
“我走了。”舍友把堆在桌子上的香蕉皮全丢进垃圾桶,顺带用湿巾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他又变回了无所谓的样子,还是像往常一样的告别,走到门口时往外看了一眼,对穹笑着说,“再帮你最后一把,等我把外面的人敲晕你再出来——我现在也是叛徒了呢。”
舍友推门推到一半,又转过身:“对了。”
穹:?
“我还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们真的没有上过床吗?或者是接吻?”
回应他的是巨大的关门声。
太阳升起来了。
穹回了家,他居住了十六年的地方。
幸好当时在医院取出了子弹,不然这条腿就废了。穹一瘸一拐地走着,就连下车时司机都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但是看见穹单脚跳的样子,司机默默合上了车窗,飞驰而去。
东川流日,西山月白。
天亮了,这个世界再也不会有所谓的隐秘,所有的一切,都会在太阳下燃烧、蜕变、新生……
这是一个星期六,如礼物般的星期六——穹遇见了他一生的不可忘却。
丹恒的伤看着很严重,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伤在以缓慢却不可逆的方式恢复着,就像是一块儿缺了角的橡皮泥,即使孩子剜去了血肉,在无人察觉之时,它独自回复了原状。“母亲”帮助他出逃,是因为自己还不是弃子,还有利用的价值。或许是慌不择路吧,丹恒带着一身伤痕来到了穹的家:这并不是一个明知的选择,他随时都有被抓捕的风险。
他已经想不了这么多了,在彻底昏过去之前,他似乎听见一群麻雀在天与地的交界大吵大闹,流淌的云被阳光灼烧着,没有人听见他们的呼救,除了丹恒,他伸出手想把云救下来,却只有一场空。
我好像……有点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