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差点以为丹恒死在了自己家门口。
幸好没有。
他把人拖了进来丢在沙发上,顺便把三十岁的梦想换了一下:不买车了,买一个能运人的篮子,这对于一个瘸子来说非常友好。
穹凭借着学校的肌肉记忆替丹恒处理了伤口,天知道他是做了多少的心理准备才敢掀开丹恒缠在左眼上的纱布。鲜红的肉与血黏在了纱布上,穹怕疼,也怕丹恒疼,只能一点一点将他们剥离开来,尽管如此,拆下来的纱布上依旧有薄薄一层粉红,似乎是疼得狠了,也可能是做了一场不够美满的梦,丹恒的眉心紧蹙。
穹不敢分心,小心翼翼处理着伤口边缘的腐肉,等结束了一切,他早已大汗淋漓。
枪口在离开医院的一瞬就已经上了膛,穹锁上了家里所有的门窗,将那天放在书房里的实验记录拿了出来。
“我得离开这里!一切都不正常!!丹佟从来就没说过实话!!!”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得振作起来,我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
“他们两个人又起了争执,不过我无所谓,等这个冬天过去我就辞职。”
……
养父的手记在这里戛然而止,穹再往后面翻去,却只剩下中规中矩的实验记录。丹恒醒来时,就看见穹坐在垫子上研究着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记录。穹看得很认真,丝毫没有注意到已经坐起来的丹恒,直到温热的呼吸打在青年的耳后,他才把东西放下:“你醒了。”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穹摇了摇头,丹恒知道如果他不想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逼他开口。丹恒喘了口气,和穹并排坐下。
“天黑了,今天晚上没有星星了。”穹拉上窗帘,给丹恒找到了一包没有过期的食物,如果不难吃的话也挺好吃的,好在丹恒是一个不挑食的好孩子,给什么吃什么,容易养活,为了避免扯到脸上的伤口,他只能掰成小块儿一点一点往嘴巴里面放。穹又坐回丹恒身边,两个人的身体不自觉地触碰、又分离、又触碰……
这是难得的休憩时刻。
“我的养父死了。”
丹恒停下了进食,他看向穹,不知道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穹不再多说,他又抱了几床被子出来,一堆铺在地上,一堆丢在沙发上。这些被子在柜子里面放了大半年,盖在身上时会散发出一股霉臭,像是在水里浸泡后的尸体。
丹恒说他得走了。
“然后死在霜雪里,等到春天和他们一起腐烂、融化。”穹裹紧被子翻了个身背对着丹恒,他的神色隐藏在夜里,“如果真的是这样,丹恒,我是不会给你收尸的……绝对不会……”
穹又在心理警告着自己:绝对不会,他才不会给一个叛徒和骗子收尸。
“我很抱歉,你的父亲的事情——”
“这和你没关系,我知道他藏着很多秘密,可我不知道这些东西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哭腔越来越浓重,颤抖的脊背宣泄着多日来难以吞噬的噩梦,穹比任何人都希望这是一场名为“现实”的梦境,梦境可以逃离,现实无法更变,丹恒在穹身后躺下,犹豫了一阵,还是将他揽进自己的怀里。
穹没有反抗,丹恒也没有说话,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将这次逾越当作黑夜的一场惊梦。过了许久,丹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穹的声音里再也没有悲伤,丹恒才听见他继续说下去,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我在逃出来之前去了一趟太平间,里面有很多人,冻死的、烧死的、也有老死的——我不知道他躺在哪里,就一个一个地掀开,又一个一个道歉,你说好不好笑,我连恐怖片都不敢一个人看,结果现在硬着头皮在太平间找尸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我可以走的,但是我就是想看看他。”
丹恒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人的生命真的很脆弱啊,只需要一颗连拇指都比不过的子弹,就能结束跌宕而无常的一生,只需要一颗子弹,在若干年后,无论再怎样掀起轰动的大人物都只会成为凡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再惊世骇俗的故事都不过是一道无人回味的下酒菜。
穹转过身,丹恒在黑夜中寻找他的眼睛。
“就像这样,”穹在丹恒的太阳穴旁做出了开枪的手势,“贯穿大脑,彻底死亡,彻彻底底……彻彻底底变成我的记忆——唔!”
丹恒环绕住穹的臂膀,用满载伤痛的身躯赠予这个失落的灵魂一个或许在漫长人生中只是句旁白的吻。
或许是出于本能,也或许是触发了心底某处压抑着的密码,穹没有推开丹恒,他在犹豫后,毫不犹豫加重了这个吻,空气中却嗅不到分毫欲望。
死亡、伤痛、追逐与背叛,在此刻像是被坏人镌在石碑上的笑话,被无知的人观瞻,被麻木的人凝望,被荒谬的人歌颂,被高尚的人无视……
他们是沉于池底的困兽,在这个吻中溺水求活。
过了许久,丹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依然拥抱着,像是生来就被雕刻为爱侣的石像。
“丹恒。”
“我在。”
“我没有家了……”
丹恒把穹抱得更紧了些,听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没有家了、
我没有家了……
只是片刻的放纵。
穹抚摸着丹恒被纱布覆盖的左眼,惋惜又心疼,流传的史诗以悲怆作颂,伟大的艺术视残缺为美,可穹不希望这种“美”出现在丹恒的身上,这些伤仅仅是穹能看见的,在他错过的大部分人生中,丹恒所有过的伤早已不计其数,就连他自己,也失去了哭泣的本能。
“你还有我,”丹恒说,“穹,我还在这里。”
在得知穹出车祸的那一刻,丹恒就察觉到了不对。
这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人为的绑架。在回到实验室之前,他去医院找到了穹的养父,或者说,是穹的亲生父亲。
时间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深可见骨的伤痕,他是真的,没有再多的时间了。
养父看见丹恒,没有丝毫的意外,他眼中的湖泊快要干涸了。
“这些年,你似乎没有任何的变化,还是一样的年轻。”
丹恒没有时间同养父寒暄,他走得很急,衣角带了一路风雪,就连声音也出现了往日难得一见的急躁与质问:“他知道了多少?”
“即将知道我的一切,”养父思索了一下,似乎是觉得这个用词不太严谨,又补了一句,“除了他的母亲,穹还不适合了解这个。”
二十三年前,他一推开门就发现妻子在家中上吊自杀,那时候他的大脑失去了行走的指令,就是大门到卧室的短短十几步路,都是一点一点爬过去的。他抱住妻子的双腿,试图想把她从绳子上放下来,可是做不到。
最后,妻子的弟弟将她的尸体带走,再次见面时——
不对,自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妻子。
即使是梦中。
软弱无能的懦夫,除了当个麻木的旁观者,他什么都做不到。
“他被人带走了。”
“是谁?”
丹恒表示他也不知道,他看着养父,眼中满是质疑,毫不客气地说:“如果你是想为自己的妻子报仇,你大可以杀了我、杀了丹佟、杀了当年在场的所有人,而不是利用穹来填补你这十几年的愧疚与恨,这对他不公平……”
说到后面,就连丹恒自己也没了自信,其实最对不起他们的,是当年那个为了得到母亲的爱而说出非人道实验的自己,即使他并不会料到事情会像如今这样不可控制,可是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丹恒不可能回溯时间去杀死十五岁的自己。
“我们对他,都不公平,”养父说,“丹恒,你知道325号吗?”
丹恒看着养父,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在你出了车祸陷入昏迷后,丹佟找到了325号,他以前是一个死囚,八年前徐城出现了一件骇人听闻的案件,一个男人发疯将自己的妻子硬生生咬死了,等警方到达的时候,凶手就呆呆地坐在原地,脸上有血,还有泪,他似乎清醒了过来,丹恒,你听过人撕心裂肺的悲号吗?”
男人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这十几年发生了许多事情,不知道也正常,我真的很羡慕你,丹恒,你逃离了罪恶,你不会下地狱了,可是我会——丹佟的计划是将你的记忆植入325的大脑中,做出一个更为听话的‘丹恒’,可是这种实验的具体数据在我辞职的时候就一把火烧了,除了我,没有人会记清楚。那时候我已经带着穹逃到了国外,丹佟只是一个有技术的傀儡,在她的背后,有着你我看不见的一双手,也可能是几双,不然单凭她一个人,是没有办法找到我的。”
那一天他刚去给穹买了只心心念念的小羊羔,回来就看见家里多了几个不速之客,穹蜷坐在沙发上,还好没有受伤。女人穿着宽松的外套,她瘦了很多,可那双眼睛还是这么的明亮,她笑着想摸摸穹的头,可被孩子一下子躲开了。
她说:我的孩子死了,可你的却还活着。
男人被吓到了,他想冲上去,却不敢轻举妄动。
“回到实验室后,他们把穹扣下了,我没有办法,只能把数据告诉他们。”
丹恒:“你们成功了。”
养父:“不完全成功,325号的自主意识太强,他不像蒂塔那样可以任人灌输思想,325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但是他拒绝‘丹恒’,他拥有你的一小部分记忆,可是记忆并不能更换他本身的思想,你应该见过他了吧?”
何止是见过,丹恒想,穹的舍友,丹恒见到他的第一面,就已经猜到了。
“他叫什么名字?”丹恒问道。
养父摇了摇头:“这对所有人来说不重要,当一个人的记忆被无数段故事占满,在他心神恍惚的时候,还能记得自己是谁吗?”
男人平静地注视着丹恒的眼睛,他见过丹恒精才绝艳的样子,也窥视过丹恒的落败,那时候的他还很年轻,和许多刚上班的人一样,他第一天来到丹佟的实验室时就闯祸了,昏昏欲睡的记录员不小心将浓缩咖啡倒在了会议资料上,没有任何人告诉他怎样解决问题,同样,也没有任何人斥责大。
这么多的人啊,这么大的房子啊,却像一座坟墓。
时光见证过他的踌躇满志,在还没有了解全部真相时,他以为丹佟带着他们所有人在完成一项伟大的事业,他以为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历史的丰碑上,他以为
——他以为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丹恒同样注视着男人,他也曾旁观过一个普通人短暂的幸福时光。“当年,你为什么要把穹送过来?”
“她有药,”男人哭笑着说,“丹佟的身后有比肩国家的资源,穹是早产儿,刚出生时医生就断言他活不过第二天,听到这句话时我的心都碎掉了,我只能求丹佟,恳求你的母亲,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想让自己的孩子睁开眼睛看一看——咳咳咳……”
“怎么样,也要先看一看这个世界啊……”
男人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重重地倒回床上,面色苍白。
他快死了。
“丹佟不会放过你的,”丹恒站起身,“她也不会放过我,我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
“监狱吧。”
“为什么?”
“给我的孩子谋个一等功,如果没有点功劳,他很难在里面待下去的。”
慢慢地,慢慢地,太阳落下去了;悄悄地,悄悄地,麻雀飞回家了;轻轻地,轻轻地,远处的楼房染了红晕,这个地方在几十年前只是一堆小小的山。
也百年不到,沧海桑田;
也百年不过,天翻地覆。
丹恒了解到大概后,就准备离开,他或许猜到穹到底在哪里了。在离开之前,养父问他:“丹恒,在你的计划里,穹有活下来的可能吗?”
丹恒停住了脚步。
“他从未在我的计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