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丹恒的出现让蒂塔始料未及,明明在这个时候他不应该出现。今天是梳洗日,蒂塔按着计划坐在地上为她最爱的粉红小熊编辫子,实验室莫名其妙出现了一个蒂塔没有见过的人,和自己不一样,那是一个——残次品。

    蒂塔在穹的身上,闻到了残次品的味道。

    可是处理残次品,是丹恒应该做的事情,而蒂塔能做的,只是看好人不要让他逃走,这是一项很简单的工作,蒂塔相信自己可以胜任。她满怀喜悦地将丹恒带到这间实验室的门口,却被拒之门外。

    蒂塔疑惑地歪着头,怀里的小熊和她一起歪着头:“为什么?”

    丹恒俯下身子揉了揉小熊的新辫子,今天是一个天蓝色的蝴蝶结,蓝色,是天空的颜色,也是蒂塔最喜欢的颜色,这段时间丹恒总会为她带来天空的照片,有红色的,丹恒说这是霞光,也会出现像车辙一样刻在天空的、璀璨缤纷的白河,丹恒说这是星汉……可

    蒂塔还是最喜欢蓝色的天空,或许在她仅有的认知中,只有蓝色的天空才能蕴育出万籁仙声、大江川棱。

    蒂塔听话地守在门口,看着丹恒走进去关上门。

    片刻后,枪声挣破了寂静,丹恒出来时擦拭着脸上的血迹,蒂塔想偷偷往门后望,看那个男人死透了没有,却被丹恒拦住,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像是在血水中长出了铁锈:“今天是梳洗日,蒂塔。”

    “他是谁,是你的朋友吗?”

    蒂塔注意到,在自己问出这个问题后,丹恒很明显地怔愣了,却很快又消失不见,他说:“我不会和残次品成为朋友。”

    “那我们是朋友吗?”

    丹恒没有回答,而是把话题转到蒂塔的小熊上。蒂塔很喜欢自己的小熊,她说这是妈妈专门为自己准备的生日礼物。

    “妈妈说她曾经有过很多孩子,可最喜欢的还是我。”

    妈妈说我是她最听话的孩子。

    最听话的……

    孩子……

    在看过穹藏起的日记残片后,丹恒把一切都记起来了。有些时候记忆就是这样的莫名其妙,它与命运总是会对人类开着或大或小的玩笑,不顾死活。

    从十五岁进入实验室协助丹佟的工作,到二十四岁因车祸成为植物人,在实验室的九年里,他藏起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人性,他难以忍受,他决定反抗——

    反抗自己的母亲,反抗过去那个盲从的丹恒。

    蒂塔是在一个雨夜被送进实验室的,那年丹恒二十三岁,与丹佟处于决裂的边缘,这些年他一直收集着实验室进行非人道实验的证据,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丹佟似乎是看透了丹恒的想法,她没有杀人,而是将丹恒软禁,或许是还残存着母性的本能,也可能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毕竟杀子正道并不是一条多么流行的路。

    把蒂塔送来的,是她的妈妈,女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着,丹恒知道丹佟并不是一个会做亏本买卖的人,女人应该做好无功而返的准备。

    丹佟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她说:“梅利亚,当年是你亲手撕毁了我们的过去,我并没有放手。”

    梅利亚抱着蒂塔跪在地上哭泣,女孩身上有数不清的伤口,开在身上,宛若一丛繁花,她的呼吸变得微弱,明明没有人扼住咽喉,丹恒却莫名觉得窒息,他站在门后,冷眼旁观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学会了麻木。

    “我说过,我会接纳你的一切,”丹佟指了指蒂塔,“但是不包括这个孩子。”

    “我记得的,我都记得的。”

    这时候的梅利亚像是为自己加铸了一层盔甲,她看着丹佟,明明是跪在地上,丹恒却能想象出这个女人的从前是何其的骄傲与强大,她卸下了苦弱的面具,以交易者的姿态向高位的女人展示她的筹码。

    丹恒从来都不觉得,丹佟是一个重感情的女人,她聪明、自私,这种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能过得很好的,但是丹恒并不愿意成为这种人,即使这样能规避掉很多麻烦。

    梅利亚说,她将丹佟当年没得到的秘密藏在了身体里。

    丹佟:“这是什么意思?”

    梅利亚:“用我的命,换她的命。”

    丹佟会同意的,丹恒不用猜都知道,她可以为了这个实验付出一切。梅利亚将蒂塔交给了科员,在离开女儿前,她在蒂塔的额头留下了一个没有人再会提起的吻。

    等到明天的太阳升起,她的女儿将会得到新生。

    在梅利亚死去前,丹佟扯住了她的衣袖,她望着梅利亚的眼睛,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梅利亚只是看着丹佟,她的师妹,从前只会跟在自己身后问东问西的小师妹,欲望真的能使一个人面目全非。梅利亚的眼睛很美,让人想起拍卖会上的蓝宝石,每次丹佟与她对视,心中总会如万蝶振翅,这是时间无法泯灭的心动。

    梅利亚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摇了摇头。

    丹佟松开了手。

    “砰!”

    枪声打破了寂静,蒂塔睡得很香,她或许再也不会记起,在一个平凡的夜晚,她失去了最后的亲人。

    梅利亚将遗言带入了坟墓——

    丹佟,你将万劫不复。

    “是啊,我将万劫不复。”

    子弹摩擦枪管后的灼热停留在空气中,鲜血蔓延到丹佟的鞋底,像无数只优雅的触手即将攀附其上,她身在荆棘中,冷漠又自私,她等待着血在光下逐渐冰凉,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人。

    她看见了站在门后的丹恒,事实上,丹恒也并没有想过要躲着她。

    “你都看见了。”

    “杀人违背了世俗的法律。”丹恒捡起女人掉在地上的枪,上膛后对准丹佟的眉心,“你并没有能力重塑一个世界。你的野心太大,消磨了人性,你不会成功的。”

    丹佟冷冷地看着他,并没有为可能到来的死亡而感到丝毫恐惧,她了解自己的孩子,就想主人了解自己豢养的宠物一次能吃几盆粮食。

    丹恒是不可能开枪的,这会违背他的准则,丹佟想。

    “我并没有教你用枪指着自己的母亲,”丹佟用手指挑开枪管,她无疑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常年在实验室的枯燥生活使她的面容苍白,可她的眼中总有一团不会熄灭的火。

    那是带领她前行至今的信仰,或许换一个词语更为恰当——

    欲望。

    三、

    二、

    一……

    子弹擦过丹佟的头发,在墙上留下宣战的书信。

    当时的丹恒并没有杀死穹,这只是蒙蔽蒂塔的障眼法,女孩很笨,她将丹恒划分到朋友的范畴,并给予全部的信任——这是在蒂塔的认知中,作为一个朋友的必要素质。

    信任,全心全意的信任。

    在丹恒与蒂塔彻底离开后,穹才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与丹恒没有过多的交流,只是将自己从父亲那找到的日记残页给了丹恒,因为这来自于过去的他。

    穹目睹了丹恒转瞬即逝的错愕,他望着穹的眼睛,似乎是在确认——丹恒在穹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个满怀心事、谎言缠身的懦夫。

    他扯过穹的手,用随身携带的伤药简单处理了一下因为刀片而造成的伤口,不深,却担心感染。

    处理完后,穹反握住了丹恒的手,如果再靠近一些,他甚至能听见丹恒即将蹦出胸膛一般的心跳声,隐秘的情感在不合时宜中如雨水般落下、又消逝

    心脏是不会骗人的。

    穹在丹恒的掌心写下:

    我、

    相、

    信、

    你——

    丹恒扣住的穹的双手,将亡的溺水者在冰冷的湖面抱住了最后一根枯木,他不敢确定,等过了今夜,自己是否还有资格像这样握住穹的手。

    他想起二人同床共枕的昨夜,以及那个没有落下的吻。

    鬼使神差地,丹恒吻上了穹琥珀色的眼睛,虔诚又克制,仿佛在这一刻,万物静默,时间停驻,他的眼中,只留下穹的倒映。

    “丹——”未出口的质问被丹恒堵在了他的掌心。

    丹恒举起了枪,穹听见上膛的声音,他就这样看着丹恒,没有任何的恐惧,仿佛是笃定自己不会遭受到任何的伤害。丹恒想起了丹佟,她也是这样冷静,可穹与他截然不同,穹的眼中是信任与平静,而丹佟,她却是胜券在握。

    “等离开后,”穹在他的掌心写着,“我们去坐摩天轮吧。”丹恒找出穹藏在袖子里的刀片,握在手里。他将穹搂在怀中,尽可能堵住他的耳朵,消弭枪响带来的冲击。丹恒习惯了子弹射出时的巨大声响,可是穹没有,他是一个乖孩子,或许在人生的前二十年中,他见到枪的机会寥寥无几。

    丹恒想,自己可不能带坏穹。开枪后,他让穹倒在地上,做出死亡的假象,随后用刀片划破的自己的手臂,滚烫的血落在穹的脸色,琥珀色的双瞳被一片血色模糊。

    他知道,这只是丹恒为了伪造假象。

    只是伪造假象而已。

    血蔓延到穹的唇边,鬼使神差地,他伸出舌头舔了一口。

    苦的。

    是丹恒过往数十年的人生。

    这个世界荒诞又离奇,科技将人类社会分割成为无数个部分,我们生存于同一片星空下,却大相径庭,百分之九十五的资源被百分之五的人用来不断向上攀爬,欲望是填不满的,他们或许忘记在自己的身后还剩下百分之五的资源与百分之九十五的同类,许多时候,因为他们渴望向上攀登,才会忘记脚下的路是否严实。

    这是从未有人涉足过的险境,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他们惜命。

    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引路人,来替自己粉身碎骨。

    丹佟就是这个引路人,她需要大量的资源来支撑这项“伟业”,即使是像条狗一样脖子上被拴着铁链,可是丹佟并不在乎,这种病态的追求使她的心脏如同无法填满的窟窿,永远不会有填满的那一天。

    所以,她背弃了挚友,抛弃了至亲,甚至忘记了十几岁时的那个只是想着如何挽救一条生命的小女孩。

    一切都是会改变的。

    穹倒在地上,目光追随着丹恒的衣摆,他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丹恒的那天,是在一片废墟之前,丹恒像一个虔诚的哀悼者,在灰色的天空下、无数的秋风中,默念着逝者的颂诗——这些都是穹的想象,他不明白丹恒为什么会露出这样一副表情,就像不明白养父为何一直隐瞒着养母死亡的真相。

    在进入调查组的第一天,穹就被老探员盯上了,在他的眼中,穹看见的溢满的思念与恨。这样两种矛盾的感情出现在同时本就是不同寻常的,更何况在穹报道完后,老探员直接把这个小孩要去做了自己的学生,穹甚至还能记得当时队长留给他的“一路走好”的怜悯眼神。穹跟在老探员的后面,回忆着入职前在网上搜刮的“如何与上司打交道”四件套——简单而言就是少说话多做事,装个瞎子与聋子,领导夹菜你添酒,遇事不决二两油。

    不过这个领导既不夹菜也不喝酒,他把穹安置在一个小隔间里就离开了,仿佛之前的争取像个笑话。

    穹被同事看作是笑话,他好像又被当成了没人要的小孩,每日坐在小隔间里整理着重复又重复的资料,默默无闻着。

    直到一年前的一天,穹工作到很晚,他刚离开隔间就看见坐在沙发上抽烟的老探员,老探员的白发好像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黑夜中只有老探员手中的火星在闪烁、跳动,他的寂寞与黑夜融为一体,可穹就是认为,他在等待自己。

    他说:“小子,你的眼睛像埋在泥土的琥珀。我有个姐姐,她和你有着一样的眼睛,不过比你的要美丽得多,琥珀太古老了,她的眼睛是月光……是湖里倒映的月光。”

    她的生命是大海中翻涌不息的波浪。

    老探员说,他有一个故事,希望穹可以坐下来听他说完。穹当然不敢离开,他还没有胆量敢做出“领导夹菜我转桌”的壮举,可是他没想到,就是这一场谈心,将自己此前二十余年的天空燃烧殆尽。

    “我和姐姐相依为命,她大我十岁,长姐如母,自从我们的父母去世之后,她就半工半读来养活我们两个,幸好还有左邻右舍的照拂,我们的日子过得也不像小报上的贫民窟那样凄惨,成年之后,我就去参了军,军队的日子是难以估量的枯燥与无趣,多年来的谋生使我为心脏筑起了城墙,少有人能进入,那段时间我最期待的就是月末拿到手机,可以给家里打个电话,有些时候我就想着,就算看不见人,能听见声音也是好的。”

    老探员走到窗前,烟灰落在半空,像时空延伸时带来的尘埃,穹偷偷回复了舍友的短信,告诉他给自己留一份麻辣烫,看这架势,自己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记得放保温袋里。

    对面回复得很快:好。

    在穹抽空看手机的这段时间,老探员的生活已经离开了军队。

    “姐姐认识了一个搞科研的,比她大几岁,头发又少,像冬天光秃秃的枝干,那男人第一次表白的时候我就在场,花了点手段把他弄回去了,第二次是因为我不在场,才让他得逞,死板又不解风情的人,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喜欢。”

    穹在老探员身后偷偷打了个哈欠,如果不是因为空气中没有酒味儿,他都要怀疑老探员是先干了一斤半白的然后再来找自己谈心,穹计算着溜走的可能,可是办公室的门里窗户不到两米,就算是只小浣熊,也不能保证能无声无息地出去。

    直到——“她上吊自杀了。”

    这句话消散了穹所有的倦意。

    “为什么?”穹追问道,像是下意识挥出了刀。

    “他的丈夫拿走自己刚出生还生死未卜的孩子去做实验,”老探员捻碎火星,黑夜中的最后一丝光消失不见,“我想,只要是个人都会疯的。”

    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得知丈夫将孩子拿去做实验后还能镇定自若,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拥有喜怒哀乐,甚至还有些胆小的普通人。

    穹不知道为什么老探员会在大晚上给自己说这些,今夜没有月光,世界寂静得可怕,穹想,童话书中那些会吞噬人心的怪物,恐怕也是作者们照着黑夜编出来的。

    “那……那个孩子呢?还活着吗?”

    “不知道。”

    “您有找过他吗?”

    “找过,他说这个孩子已经死了。”

    “他是谁?”

    “你的养父,”老探员锁上窗户,准备离开,“不过他说得鬼话,我一句都不信。”

    穹还想再多了解一些关于自己养父的事情,可被老探员以天色太晚为由搪塞了过去。

    那你拉着我说话的时候就没想过天色太晚——这句话穹只敢在心里嘀咕。看见老探员走了,他也准备跟着离开,却看见舍友发信息说外面在下雨,如果被淹死了就回个消息,穹不想理他,没回消息。

    他拿着伞走到楼下,果然下着雨,不大,刚好能把一个人淋成落汤鸡。

    穹对这个天气很无语。

    雨天,夜晚——打车又是一笔不小的花费,穹捂紧自己薄薄的小钱包,他算了算时间,如果运气好的话,应该能赶上末班车。

    果然,穹的运气足够好,在公交车关上车门的前一刻,他跳了上去,就连司机师傅都夸这小伙子腿脚不错,颇有他年轻时的风范,穹只是配合着笑了笑,他有些累了,不然放在以往,他一定能和司机师傅夸得有来有回,当年为了求老师捞捞自己,他可是特意去向将赞扬发扬至极致的银枝那里求过教,虽然考试依旧不及格,但是学到就是学到。

    因为是末班车,所以车上只有穹,和一个坐在穹后面靠着窗的黑衣男人,因为被兜帽挡着,穹看不清他的脸。男人的全身已经湿透了,像是从湖里被打捞上来的尸体,或许是注意到了穹的视线,男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转开,隐隐约约的,穹似乎看见男人锁骨上有一道疤痕,可就算人家缺胳膊少腿都和自己没关系。

    雨势渐大,似乎是要透过车窗砸在穹的脸上。

    他想起了自己前些天做的梦,在梦里,他是一个失去孩子的女人,和老探员口中的姐姐一样,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一团黑雾夺走,那群雾幻化出了形状,撕扯着婴儿的四肢,仿佛是要将这个无辜的生命生生撕碎,穹听见了自己的嘶吼,那是如笼中困兽般的无力与绝望——即使是回想,穹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不像是梦境,而是切切实实的记忆,可是他怎么可能会生出孩子。

    身后的男人递给穹一包纸巾,穹没有拒绝,他正需要这个东西。

    “谢谢。”

    “不客气。”男人的声音清澈,宛如春日雨。

    到站后,穹看了看外面的雨一颗一颗地砸向大地,便把手里的伞放在男人身边,不等男人拒绝,他冲进了雨幕,消失在车窗外。

    穹想,他或许比自己更需要一把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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