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陈青缓慢地、笃定地说。
他把苹果放下,抽了张湿巾仔细地擦干净了手,然后靠近,捧上仇骏烨的脸,用大拇指指腹轻轻地蹭了一下眼角。
“你容易水肿。别哭。”他低声说,“刚才我不该说那些的,我道歉,可以吗?”
仇骏烨僵住不动,宛如凝固的雕像,任凭陈青处置,被轻压了一下,便顺从地倾斜过去,接受触碰。
他感受着陈青手上的温度。
陈青喜欢板书,常年接触粉笔使得他的手指粗糙而干燥,有点裂皮,即使被湿巾沾湿了也没有软化,蹭着仇骏烨的面皮,带来细微的痛感。
同时,陈青端详仇骏烨,如最慈祥的师长在前来拜访的学生脸上找寻昔日的回忆。
他用他独特的语调说:“你脸色很差,最近有好好休息吗?
“骏烨,今天见到你,我很高兴。
“之前的同学会我都没有参加过,这次是专门为了逮你才去的。你也知道,我不能开车,身边也没什么人,路上真不好走,特别麻烦。今天一连招了四五辆出租,好不容易才遇着一位不嫌麻烦的司机师傅。
“后来一见到你,我就觉得这些都是值得的……可是,我又见不得你受困。
“你最近境况不好,王思淼都给我说了,说你找他借了钱。为什么不找我帮忙?我一直没有换掉电话号码,你明明可以来找我的。”
他循循善诱,老狐狸肚肠,一肚子坏水,最后才绕回到之前的话题,眼睛里含着受伤的神色:“难道你真的不愿意搬过来?”
仇骏烨闭着眼睛,仍旧可以感受到灯光照射在眼皮上,映出一片混沌的色斑。他差点儿就被给蛊到了,被陈青的话弄得心都快碎了,但是还好,脑子还算清醒。
顿了两秒,他连嘴唇都没怎么动,用陈青叫他进来的话来拒绝:“你这儿绿化好,蚊子多。我住不惯。”
于是美好气氛幻灭了。
被自己的话堵了嘴,陈青总算是真正明白仇骏烨拒绝他的意志有多坚定了。仇骏烨的想法简单明了,清晰得让他无法找到歪理去曲解:哪怕是在这么困窘的情况下,仇骏烨都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就连此刻的相处,都处处标着“勉为其难”。
陈青难以接受,立马停手,往后退了两步路,摇着轮椅去拉开门。
他面无表情,神情镇静,指着门外:“出去。”
仇骏烨睁开眼,说:“不聊天了?”
陈青低着头避开他的视线,脸上像是蒙了一层黑雾,颊上的筋肉爆出一阵难以控制的抽搐。
这个时候陈青又成为那个很有距离感的冷面老师了。他再也维持不住什么耐心,极力压低声音,暴喝:“出去!”
这个反应在仇骏烨的意料之内,仇骏烨避之不及,逃难一般赶快起身往外走。
才走出一步,门就在他身后被重重地摔上了,爆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他晃晃脑袋,头也不回,伸长胳膊去按电梯键。
门内,陈青重获一室寂静。
他孤零零地呆了片刻,回头看见果盘里那只削好了的苹果。仇骏烨没有吃,所以它的表面已经氧化,呈现出难看的黄褐色,如同铁锈,萎黄糟糕。
陈青伸手把它掐出一个小月牙儿,破口处冒出细小的白沫,汁液蜿蜒流下。
他自觉无趣,叹了口气,这才头疼地感到后悔。
他并不是故意发脾气的。他只是……只是看不惯仇骏烨非要和他划清界限,宁愿过苦日子也不愿意来接受他的好意。
仇骏烨如今混成这样,之后只会越走越低,陷入生活的困窘泥潭之中,这是在拿自己的未来在赌气,实在太过愚蠢。可是他偏偏无法说些什么,仇骏烨如今的态度,都是他咎由自取,他能怎么办呢?
陈青心里一片空茫,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又移去窗边,推开玻璃,往下看过往的行人。
过了一分钟,仇骏烨哼着歌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他等待着仇骏烨一步一步如释重负地走出去。
可是,如同约定好了一般,仇骏烨突然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头向上瞥来一眼,对上了视线,然后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又莫名其妙地折返回身。
他认了命似的,突然低下了头,缓慢地走了回来。
说真的,仇骏烨真不想回去,但是当他站在楼下抬起头来时,他看到了陈青的脸。
距离挺远,他近视一百多度,眼球也不太舒服,不大能把对方看清楚,可是即便如此,还是能够看到一股真切的低落。
他几乎下意识地在脑海中构想出陈青的表情。陈青坐惯了轮椅,所以会习惯性地低头去隐藏自己的脸,那时的他眉头相抵,微蹙着,双眼皮褶子掸开,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薄嘴唇抿成一条线——看上去低落得厉害。
仇骏烨有次帮朋友王思淼送儿子去幼儿园,小家伙垮着脸哭哭啼啼的,比进监狱还夸张,一直握着铁栏杆,眼巴巴地望着他离开,嘴里还反复问着他什么时候放学,那神态,比“望穿秋水”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青当时流露出的情绪就和那个小孩儿差不多,又像是被抛弃的纸箱里的狗狗,只是更收敛更深沉,属于不会主动哭出声要糖吃的那种,什么难过情绪统统吞进肚里,独自默默地苦着。
这么一个漆黑的深夜,陈青疲惫低沉,孤独地向下俯视。万家灯火,他却只能守着一扇小窗,沉默地接受被拒绝抛下的事实。
陈青……陈青确实是对他很用心。当年不告而别,陈青也一样痛苦。
仇骏烨不禁心软了一下。但很快他就后悔了。
上楼后他看到房门已经重被打开,陈青给按摩器接上了电源,正舒舒服服地枕着,正半躺在沙发上看书,身上还盖了张毛绒绒的小毯子。
仇骏烨定睛一看,发现那是小孩子专用的防踢被。
陈青腿部有疾,当然不可能踢被子,而小毯子上的印花十分熟悉,很像仇骏烨幼年用的、至今被他当作纪念收在小箱子里的那一张阿贝贝。
幼稚的色彩花纹配上陈青沉稳英俊的面容,反差强烈。
仇骏烨喉口哽了哽,没有多嘴去问那张防踢被。他垂下眼睛,努力劝慰自己,做好心理建设,然后走过去按关仪器。
他尽量保持冷淡,低声问:“房租怎么算?”
按摩器所发出的嗡嗡声停了几秒,陈青皱皱眉,重新打开。他目不斜视,态度柔和地说:“水电费全免,月付,不要定金。一月……一千五,不算贵吧?”
仇骏烨想了想钱包的瘪肚子,越看陈青越像个抓住人软肋的陈扒皮。
要是以前,陈青肯定分文不取,但如今关系尴尬生分,当然不能和以前相提并论。这也是仇骏烨想要看到的场面,可是真当陈青对自己毫不手软的时候,他又有些怅然若失。
这里环境好,安保严密,距离商业区、医院这些地方也近,这个价格确实不算高。仇骏烨想了想,保持着冷淡的态度,气势慢慢慢慢慢慢地矮下去了,他驼着肩膀,慢慢地捏着自己的衣扣,像个普通的租客那样:“……打个折吧,一千二。”
陈青点点头:“嗯……”他不按套路出牌,重新开始削苹果,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动作着,“不可以。”
他又说:“反正债多不压身,难道你还在乎这区区三百块钱?”
仇骏烨皱眉,明明刚才请他留下来的是陈青。
“您不在乎这‘区区’三百块钱的话,可以给我抹去。”仇骏烨加重关键词,又感到费解,问,“我有什么债?”
陈青平静如水。
过了两秒,他才抬起脸来,轻轻地说:“我忘了告诉你了——你不是向王思淼借了一万块钱吗?我帮你还了——所以,你现在的债主是我。”
“……”仇骏烨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即便他没有傻乎乎地被这一丝心软所支配,这局面也不会有任何改变。陈青是千年狐狸,吃了几个金算盘长大的,一动就全是算计,早就拿捏住他的小尾巴了。
他逃离陈青三年,如今算是自投罗网,陈青怎么可能轻易地放他离开?恐怕陈青早就打好了招呼,他找老同学借钱的时候,陈青就立刻得知了消息,等着他主动钻回曾经的牢笼。
仇骏烨都被气笑了,突然感到一阵无力。
陈青不会犯两次错的,这一次,仇骏烨很难再消无声息地离开了。
仇骏烨苦笑,乱七八糟地心想,刚才在楼下,我心疼你,我觉得你可怜委屈……我还不如心疼心疼自己。对啊,陈青怎么可以会让自己处于不利的地位呢?明明已经被陈青骗了那么多年了,自己真是毫无长进啊。
陈青,真够坏的。
一肚子坏水,一脑壳贼心……
仇骏烨沉闷地想着。
好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情绪,陈青抬头来看他,拉了拉身上的小毯子,态度变得柔和,缓声说:“坐下吧,骏烨。”
仇骏烨没吭声默不作声地坐在了一旁。
他在乡下奶奶那儿长到十六岁,到现在也抹不掉老人在身上留下的影子。他总是很容易满足于眼前境况,并不会特地去追求更高的舒适度,换而言之,就是不太会享受。
陈青把那个按摩器拿给他,把抱枕垫在背后。仇骏烨接过,不太想用,低垂着头,慢慢地把充电线缠了起来,然后说:“我该走了。”
陈青皱眉:“你怎么又要走?”他立刻坐起身来,严肃地盯紧仇骏烨,“你言而无信。”
……他是指控别人玩游戏耍赖的小孩吗?
仇骏烨突然又很怀疑自己是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把陈青想得太坏了——陈青真的在计划用债务把他逮在身边吗?有时候,陈青实在是太……
他说:“你笨死了。”
陈青听得一愣的,剑眉倒竖,不太确信自己所听到的,质问:“你说什么?”
仇骏烨忽地觉得陈青发懵的样子很好笑,看起来很傻。
他心情好了不少,平静地站起身来往外走,说:“都二十三点半了,我得回去睡觉。就算要搬过来,也还得收拾东西。”
一边走,他一边回头,犹豫了一下,收起笑,低声补充说:“我的消息……别告诉‘他们’。”
说完,他便关上门走了。
陈青再次回到一个人独处的寂静中。但是此刻和十分钟前完全不同了,他等门被关上后才真正地放松下来,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对着天花板安安静静地放空了一会儿。
书被他放在了一边,早就被弄乱了书页,他也根本没有去在意。刚才只是做做样子,他其实……其实是怕自己慌了神。毕竟是三年未见,对仇骏烨,他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事事看透了。
回忆了一下方才的所作所为,陈青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我怎么——怎么这么幼稚?故意作出不在意的样子,故意装作气定神闲……明明紧张得出了一身汗。
同时又有几分懊恼。这张防踢被是他专门找的,纯粹是伤感未能近距离接触仇骏烨的幼年生活而准备的一剂安慰药,刚才慌乱中没能细选,竟然把它给拿了出来……真够丢人的。
不过……陈青扬眉而笑。他另又想起了仇骏烨把目光落在这张小毯子上时心底的那点不可见人的愉悦——别样而又正大光明地吐露心意——没有被发现,可是也足够了。
……刚刚他很笨吗?也许是爱情令人迟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