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着也是闲着，他在房子里幽魂一般溜达了几圈，索性挽起袖子，提着桶把家具擦了一遍。

    陈青从不打扫上层，家政也总忽略那里，那儿积了好厚一层灰，仇骏烨有轻微的粉尘过敏症，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起了片红疹，还好不算严重，他没当回儿事，接着擦，擦完照了下镜子，灰头土脸的：“今天怎么到处碰一鼻子灰？”

    他洗了澡，用了陈青的洗发水，香得厉害，他特地看了一眼，是小苍兰味。接下来没有事做，重新陷入无所事事之中。中午吃完饭陈青又缩回书房，他百无聊赖，出去买了东西，发了会呆，最后蹲在楼底台阶上撸邻居家的狗。

    这狗是条哈士奇，笨得够可以，总想站起来扒拉他的头发。

    仇骏烨问它：“香吧？香不香？是就汪一声，不就汪两声。”

    哈士奇当然听不懂，可能也觉得这人有点烦，一口气汪了五六声，凶神恶煞地张着尖牙，还在努力伸爪子。

    仇骏烨不怕它，自娱自乐：“不用说这么多声‘是’，哈哈。”他摸摸哈士奇的头，“傻狗，别乱动啊，让我看看你身上有没有狗牌……啊，没有。那这样吧，我和你打个商量：你看啊，我头发太香了，你又对我趋之若鹜，不如就叫你乾隆，好不好？”

    他和狗狗握爪子：“再回答一遍，我香不香？可惜哦，狗狗没有这么香的洗澡液，乾隆你羡不羡慕？”

    这时候，吴聚风正好提着水果从停车场那儿走过来，走到台阶下，听到了，真无语：“你和狗比能得到什么优越感吗？”

    仇骏烨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松开狗，站起来，辨认了两秒才认出来。他被人撞破很笨狗的一面，有点囧，束手束脚的：“学长，你怎么来了？”

    吴聚风没什么表情变化，淡淡的：“老师对我照顾良多，我来勤点儿也是应当的。”他转脸和哈士奇打招呼，语气熟稔，“拿破仑，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拿破仑上蹿下跳摇尾巴，比对仇骏烨热情多了。

    仇骏烨看着它，莫名有种自己被点名的错觉，讪讪的，不由地开口解释：“我房租到期，来这儿暂住两天。”

    说完才觉得不对，这样说，就好像自己是狗。他低头，和吴聚风一起上楼。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傍晚，下班放学回家的人很多，等在电梯前。他们站在后面等电梯，吴聚风主动道：“走楼梯吧，反正楼层也不怎么高。”

    仇骏烨应下。

    他对吴聚风不太熟悉，只知道对方家庭贫困，孤身一人，陈青知晓后经常私下里有所资助，所以吴聚风一直都很感恩，是所有学生探望老师次数最多的一个。仇骏烨上大学那会儿和陈青关系很好，甚至节假日还一起去进行过短途旅行，和吴聚风也有所交往，只是不熟。

    眼下，对方把他叫到楼梯间来，想必是有话要说。

    仇骏烨便洗耳恭听，但吴聚风不按套路出牌，一直没言语，直到快走到六楼才低声说：“老师他这些年很想念你。”

    “……”仇骏烨说，“我没看出来。”

    不说还好，一说他不禁心情低落，梗得慌，笑不出来了，嘴巴里都漫上苦味：“你应该也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他纯粹是出于对……他弟弟……”

    吴聚风皱眉摇头，打断：“我不知道。”见仇骏烨面露愕然，他解释说，“老师从不轻易向别人提起你，这说明他很在乎。而且你现在已经在工作了吧？多少也有了一定的生存能力。老师他欠你什么，居然直到现在还对你好？我想不出来。”

    仇骏烨心说陈青比你也大几岁呢，你不照样还在报恩？陈青用得着你还吗？你是不是经常来找他？你找他干什么？而且……

    他及时闭嘴，没有提起失业加负债的现状。

    两个人默契地静默了一会儿，并肩爬楼梯。

    等到了楼层，门是开的。仇骏烨略感轻松，口中说着“奇怪，我记得我关门了”，一面走进去，一进去就看到陈青在对着书橱发呆。

    仇骏烨笑了一下，好得意：“怎么样，我擦得干净吧？”

    一出声，陈青抖了一下，飞快地转过来，声音都颤劈了，听起来喑哑脱力：“你去哪儿了？！”

    没料想到这个反应，仇骏烨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吴聚风从他身后走上来，替他说清楚：“他在楼下和狗玩了一会儿。”

    陈青这才如梦初醒似的，忽略了吴聚风，下意识诘问：“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我发觉外面没有声音，出来一看，也没有找到你，我还以为——”

    他戛然而止，从头到脚把仇骏烨看了一遍，最后眼神里又添了几分怒气。

    仇骏烨回过神来，头皮都麻了，心累道：“又怎么了？”

    “……”陈青声音低下去，说，“你胳膊上起红疹了。”

    这有什么大不了啊？

    听闻此语，仇骏烨长舒了一口气，无奈地说：“是我起红疹，又不是您，您生什么气啊？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好了好了，和学长说话去吧，我去做晚饭。”

    陈青没有动，抿着嘴。

    这时，另外一种奇怪的感觉到来了。仇骏烨看着那薄唇，有点郁闷，有点烦，心想这人好难哄，像猫。我没法子。爱谁谁吧，我不管了，我做饭去。

    山不动我动。他躲进厨房去了。

    做饭是仇骏烨一人独居的时候学的。自己一个人住，过得马马虎虎，做得不算精致会的菜式也不够多，但说到底也不就是煎炒烹炸几样，触类旁通，再简单不过。

    仇骏烨把下午买的菜拎到案板上，一边洗切一边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声音。

    外面悄无声息，他听了半天连半点儿声音都没听到，偷偷伸脑袋一看，才知道陈青早就和吴聚风去阳台上说话了。

    他悻悻然缩回去，安稳当鸵鸟，低头切菜。

    也亏得陈青以前总皱眉嫌他不会照顾自己，陈青也没好到哪儿去，挺宽敞的房子里连张像样的餐桌也没有。煮汤时仇骏烨抽空查了下家具店，看完价格，歇了一半的心思，准备抽空去二手市场淘一张。

    吃饭时三人都没再怎么说话，唯一讨厌的是吴聚风总给陈青夹菜。

    陈青是腿坏了，又不是手断了。仇骏烨无语，吃完送客，把垃圾袋拎给吴聚风，让他提下去。

    吴聚风等电梯升上来。仇骏烨倚着墙抱臂看他，眼皮幽颤了好一会儿，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最后轻声问：“这三年，陈青过得怎么样？”

    吴聚风以为他会问自己和陈青在阳台上说了些什么，听到这句，怔了一下，然后就笑了。很淡很快的一个微笑，一闪而过。

    他反问：“你为什么不去直接问他？”

    说话间电梯到了，他又短暂一笑：“都很笨。”

    都……？

    心猛地一跳。

    仇骏烨被这三个字说得头晕脑胀、目眩神摇，一脑壳浆糊。他晕乎乎地走回，拿碗去刷，陈青难得地出现在他眼前，在厨房门口，低头拿指甲一下一下地剔着衣角纫线：“你晚上打算做什么？”

    仇骏烨想睡觉。脑袋混沌得像下过雨的泥潭子，咕噜噜冒泡，昨天没怎么睡好，说实话，要不是刚才吴聚风在这儿，他能困得直接一头拱进碗里。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他硬着头皮，对上陈青的视线，突然不想这么快就进房间里，想和陈青多待一会儿，他嘴唇一动，“我想玩会儿游戏。”

    嘴比脑子动得快，说完就发懵，哪儿有什么游戏可玩啊。但话已经说出来了，他整理完就在沙发上占了个窝，摸出手机随便找了个消消乐，在屏幕上乱滑，悄悄瞥眼看陈青。

    陈青的样子有点可爱，类似于放学后没有家长来接的小朋友，一脸空茫地认真着，坐在一边什么也不做，捏着抱枕发呆。

    仇骏烨慢慢也不再看屏幕了，他望着陈青，想到了以前。

    他真切地觉得，活这么大，最光秀澄丽的一段时光就是大学那会儿。

    他小时候住在乡下，很是闭塞，虽然奶奶对他疼爱有加，但他还是感到很无聊。而且他当时身体坏得吓人，好多见过的人都以为他长不大，小伙伴也不敢和瓷娃娃玩儿。奶奶说他像只小瘦猫，是因为出生没多久受了风还受伤，所以体虚。

    他问：“受伤？为什么呢？”

    奶奶摸着他的头，没有说。

    他最早的记忆便是三天两头就生病，他整夜咳嗽气喘，太难受了，哭得枕头都湿了，白日里就病蔫蔫地躺在窗边看别的小孩儿蹦蹦跳跳地从家门口经过。可能他的眼神太羡慕、太热切，小孩儿被盯得怕怕的，后来就躲着他走，他连影子都没得看，只能等小鸟从上空飞过，翻阅陌生人寄来的图画书。

    后来有个老中医来乡下休养，听说他可怜，主动伸手援助。可是天天喝中药吃丹丸也太苦了，仇骏烨不想喝，奶奶他们便捏住他的鼻子，逼得他不得不张口喘气，再趁机把药汁灌进口中。

    他每天都哭都闹，真有点想死。他真不明白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奶奶哄他说：“等调养好了身体就能跑能跳了。他不良于行，难道你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你也废了？”口吻哀痛，仇骏烨听不懂，可也一同感受到了难以言说的悲伤。

    许多年后他才知道，这些都是陈青的安排。这世上有个陌生人得知他的痛苦后，远比他更痛苦。

    可是那时他什么都不懂。他只感到痛苦。

    等慢慢好了身体，在初三那年，奶奶去世了。那是他第一次经历离别，他呆呆地问：“我还能见到你吗？”

    没有人回答。

    冥冥之中，他好像听到奶奶说：“我一直都在。”

    之后仇骏烨过上了更加孤单的生活，花了很久时间才学会和别人打交道，像其他小孩儿那样，在夏天光膀子去游水，下雪天里捏球吃冰溜子……

    初中生活如死水般平淡，高中他被好心人领养，接到城市里去住了。他想念奶奶，想念朋友，要和新的家人搞好关系……新的家人不太满意他十六年生活所拿出的成绩，他没参加过什么比赛活动，听说同龄人参加过的比赛学过的才艺，只觉得离自己很遥远。

    这里有太多东西他都没有接触过，都没有见过。他空白得像是一张被画了一道后就丢弃在地的废纸。

    到此为止了。他落下的东西太多了，一时半会儿很难追上，最后考上一所民办二本大学。

    也就是在这儿，他遇上了陈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