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骏烨直到现在也还记得那一天。开学那天日头很大,他一个人去学校,拖着大行李箱东奔西走,脸红得快要滴血,是陈青递给他一把遮阳伞,又喊来学长来领他办理入校手续。
当时有许多学长学姐在帮忙,新生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熟悉,帮把手是很自然的事。但陈青是学校里的老师,他出现在迎接新生的棚子底下,实在是惹人注意。
仇骏烨没有想到陈青会突然上前,递给他一把遮阳伞和一瓶水。
那时候,陈青穿着很普通的白色衬衣和黑色西装裤,坐在轮椅上,在棚子里等待。他比仇骏烨年龄大很多,样貌上难免有些岁月的痕迹,丹凤眼,高彼薄唇,看上去有些严肃,而且神情总是带着些疲惫。
在棚子底下,陈青眼神和煦如春,排练过上百次似的熟稔地说:“有什么不懂的就问这里的学长学姐,他们都是学生会里的老油条,无事不通。”
说着,他始终都在审视,将仇骏烨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记在心里,但是目光毫无侵略性,反而漾着无限的温情。
他低声叮嘱:“这伞你拿着,小心中暑。”
仇骏烨接过水喝了几口,有些受宠若惊,客气地道了谢,回头悄声询问,学长答:“刚才那位是学院里的陈青老师。你也知道,咱们学校不算好……但老师的课很值得去听。”他语露惋惜,“要不是因为腿有残疾,他也不会来这儿吧?”
仇骏烨听得懵懵的,应了一声:“他人真好,看起来真亲切。”
学长说:“啊?有吗?呃……”他表情古怪,“我不觉得。”
别人也都说不觉得。
相处越多,仇骏烨越奇怪,陈青明明待人接物都很好啊,为什么大家都看不到?虽然陈青工作时真的很严厉,但私下里遇见时,他一直都是很有耐心很和善的一个人啊。他身边有这么多学生愿意主动去帮助他,难道还不够说明吗?
仇骏烨不太明白,每当有人私下里吐槽陈青如何如何时,他听了心里直发堵,后来连夜写了近两千的小作文匿名投稿到校园万能墙上,看到有人认同,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是个很幼稚,很傻的举动……现在回想起来,在成年后还能做出这种举动,该说明他是个多么单纯、多么幸福的小孩儿啊。
他被陈青保护得太好了。
而这也正是陈青的残忍之处。当知道这一切的示好都是事出有因之后,仇骏烨感觉自己从出生起就一直生活在一个巨大的骗局之中,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相信什么,不知道什么才是真实的,所以理所当然地崩溃了。回想起初次见面时的情景,他只觉得惊诧,惊诧于自己的迟钝与愚蠢,竟然没有发觉其中的怪异。
他曾经两次被迫与所爱之人分离,一次是奶奶的离去,而这次,是他主动离开陈青。一别就是三年。
眼前是三年后的陈青,他一并好想念。
仇骏烨叹了口气,摇了摇手机,打破了一室的沉寂。他问: “要不要和我一起玩?”
陈青本来想着什么,猛地回过神来,抬眼看看他,迟疑了几秒,摇头:“我玩不好。”
这表示事情还有余地可以商量。仇骏烨把手机放在一边,伸手抓住轮椅两侧,向身前一拉:“我教你。”
他动作突然,陈青被吓了一跳,几乎以为自己将要撞进仇骏烨的怀里。而仇骏烨及时刹住,把轮椅固定在身前二十厘米前便停住了。
陈青轻轻低头,俊朗成熟的脸上带着一些无可奈何,非常纵容。
仇骏烨浑然不觉,盘着腿伸出一只手,专心地把游戏规则解释给他听:“我们分别伸出一只手,我打你,或者你打我。打中了,就继续玩;打空了,则轮换。玩过吗?”
陈青闷闷地“嗯”了一声,还没等仇骏烨放轻松,突然说:“我见你和金清斐玩过。”
“啊……”仇骏烨猛然听到这个名字,很不好意思,腾地红了脸,摸了摸鼻尖。
说起这个他还闹过笑话,挺窘的,没想到陈青也知道,只是不知道陈青知道多少……这句话说起来像绕口令,他的心情和这话一样复杂别扭,很想问问清楚。
陈青看着这个样子,看得牙根发痒。他用力抿唇,目光沉沉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忽地伸手快速一拍,说:“你输了。”
“啊?”
仇骏烨一下子被打回神,连忙缩回手,痛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这就开始了?你打得好痛啊!”
陈青面冷心硬,闷不做声,伸手示意游戏继续,仇骏烨满眼不可置信,战战兢兢地伸过去,陈青虚晃吓了他几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又狠打了一掌。
这下可不敢掉以轻心了,仇骏烨痛得呼气,猛拍沙发,坐直身体,严肃说:“我要开始认真起来了。刚才只是让着你。”他试图挽尊,“我玩这个游戏非常厉害,所向披靡。”
陈青瞥他眼睛,看他真的认真起来、把注意力全然放在了眼前,这才慢慢柔和了表情,心里计较了一番,低声说:“继续。”
说完他又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摇着轮椅去关闭了顶光灯,折返回来,拧亮了一只昏黄幽暖的小台灯。
灯光温柔地扑在他的发丝上,落下浅淡的柔影。接下来的数十局,结局毫无意外。
“拜托,”再次被命中,仇骏烨捂着手作以头抢地状,把脑门抵在陈青的肩头上,伸手虚抓了一把灯光,垮脸叹气,“您是职业玩家吗?”
他渐渐沉浸在游戏中,不禁带了点撒娇的口吻:“不能让让我?”说着,脑袋拱了两下。
他的手放在了陈青的膝盖上。
腿部毫无知觉。陈青沉思着,抬手抚摸仇骏烨的脑袋,指腹揉着绒绒的发旋,声音里有了笑意:“还要不要玩?”
仇骏烨垂头丧气:“歇歇。”
他坐直身体,压了一会儿脸,面皮红红的,有一点衣褶印子。陈青看着他,缓缓开口提议:“要不要打个赌?最后一局,你来打我。输了的话,就要接受一个惩罚。”
“真的吗?”仇骏烨来了精神,眼睛亮亮的,“那这可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他信心百倍,然后垂眼看到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掌,掌纹清晰,微微干燥,手指上还有着写字留下的茧子。他忽地有点呆,莫名红了耳根子。
……陈青刚才摸他脑袋做什么?怪痒的。让他有些发飘。
他旖旎了一秒,再打下去,就像泡进了水里,动作遇了阻力,变得软绵绵、慢吞吞的,像是放了0.5倍速的视频。
出乎意料的是,陈青没有躲开,反而迎上,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你输了。”陈青低声匆匆说完,鼓足勇气,顺势将仇骏烨拉向自己,直起脊梁,压唇在额头上印下一吻,呼吸压抑而动作小心克制。
这个动作持续了一会儿,陈青迟疑不决了一下,缓慢地向下吻去,吻眉心,吻鼻梁,吻他的嘴唇,最后用鼻尖去轻蹭对方,慎重地问:“可以吗?”
“……”面前的光线被遮挡,仇骏烨僵住,说,“……不可以。”
他忽地失去了思考能力。
陈青被灯光照着,简直就是另一个太阳,灼热,几乎要烫伤了他。
而他整个人像是一块糖,经受不住盛夏的高温,融化了,胶黏了。他混混沌沌,糊糊涂涂,拒绝完又用手扣住了陈青的脑袋,不让对方逃离。
感受着陈青的呼吸近在咫尺地喷在脸上,痒痒的,他含糊地发声,别扭至极:“……应该让我来。”
说着,脸贴着脸,他寻求降温似的向前一些,摩挲着陈青的面颊,口里发出一声粘腻不清的“陈青”。
如果他患有什么肌肤饥渴症,那么这一段就很容易被理解。他嗅着陈青发隙间的香味,身体自由地动起来,不以视线为辅,单纯地依靠着本能把陈青抱紧了,就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分别都找回来似的,他的脸埋在陈青的颈窝里,慢慢地流下眼泪,滴湿了陈青的衣服。
他的手搭在陈青的背上,刚刚被游戏弄得发热,那热度也随之被散播开了。陈青好像是什么可燃物,轻易地变得灼烫,一瞬间,两个人的心都被点燃了,如同掉入了燃烧着的情网之中。
呼吸靠得很近,像在交换些什么奇异玄妙的东西,仇骏烨不知道自己从陈青那里得到了什么,他抱着陈青,只觉得热,又好像是一个蓄满水的池子冷不丁被敲碎了一个洞,感情喷涌而出。
他明白了,自己逃避了这么久,终究还是惦记着陈青,放不下陈青。简简单单的一个拥抱,都会让他的面具轻易破碎。
他的触觉听觉都变得分外灵敏。
他如此清晰地感知到了陈青。
然后这一切戛然而止。
陈青身体向后退了一点,扶着他的肩,神情居然很冷静,暖色灯光斜打过来,另一半脸显出幽蓝的线条。
他说:“我一直都在等你回来。”
仇骏烨喝醉了一般沉醺醺地点头。
被空调吹出的冷风一吹,他骤然清醒了,别开眼睛,有些闹不清自己刚才怎么了。
陈青倒是处之泰然,眼尾绯红一片,还能波澜不惊地说话:“要和我试试吗?”
他拥过去,勇气用尽了,不再看仇骏烨的脸。他看着后面空洞无物的书橱上方,吸了口气,问:“我不好吗?你……真的不能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