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骏烨吮了下舌尖，渐渐分辨出了自己所嗅到的气味。吴聚风带来了一瓶果酒，晚餐时倒了一点点在杯子里，还不到满杯，让他们两人分着喝了。

    这酒味道像果汁，酸酸甜甜的，但吴聚风不给多喝，说后劲很大，偶尔尝尝味道就好。

    回想着，仇骏烨眨了眨眼，垂下头，没有回答，而是拍拍陈青的后背，转移话题：“老师的酒量原来是这么浅的吗？”

    他歪头看看，陈青表情平静，完全看不出酒醉的样子，平静沉稳，只是迟钝了许多，耳朵红红的。动了下歪脑筋，仇骏烨试探着托住陈青，轻缓地站起来，把人抱到轮椅上，又把轮椅推到墙边，还不太放心，倒了刚遮住杯底的量亲手喂下。

    陈青喝新奇饮料似的喝下那点酒，柔驯至极，嘴唇润泽柔软，亮亮地闪着水光。

    他睁眼，木楞地瞅了一会儿雪白的墙壁，皱眉想离开，仇骏烨稳稳抵住，从背后抱住他的脑袋，让他面壁。

    仇骏烨用大拇指内侧的肉揉陈青的两颊，一边徐徐地轻揉，一边想要质问：“你是不是……”

    陈青蹙眉，打断话语：“放开我。”

    他的态度非常强硬，又极其肃穆庄严，仇骏烨吓了一跳，真差点儿被骗过去，有些怀疑刚才的判断，顿了一秒，刚想扯谎圆过去就听到陈青继续说：“你……你是没有心的吗？”

    “不要对我这么光明正大。就好像……就好像我们真的只是普通的房东与租客。”他依旧皱着眉头，抬手揪住心口的衣服，难受地抓扯，“你这样让我特别有负罪感……”

    他骤然流露出一副无人见过的神态。

    他低声絮絮地倾吐，很不舒服的样子，把脸埋进手心里当鸵鸟，声音又闷又夹杂着从心里发酵出的酸涩痛苦，一浪浪地蒸腾成潮湿水汽，充盈眼眶。他的表情却很从容，压抑着疼痛，轻轻地说着。

    那些话软成了一条浸了水的湿绳，仇骏烨听着，束手束脚的，好像被拴住了，再也挣脱不开。

    “还有金清斐……”

    仇骏烨歪向他，手心依旧贴着面颊，四手略微交叠，错落感明显。

    距离太近，一切情绪都被蕴含在身体所分泌出的汗液、泪水之中，通过皮肤接触传播，像传染病，又好像他们两个人成为了什么连通器，身体里的一些元素接受了置换，打碎泥娃娃重新捏就一般，被打乱，被重塑，互通有无。

    在这一刻，仇骏烨感到自己就是陈青。

    而当陈青提到清斐时，他也不由地心蜇了一下。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最快乐的时间段里当然也有黯淡。

    大二那会儿正是对应上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时候，购物欲旺盛，可能也和幼年时期没见过世面、稍大些时家里又讲究穷养之类的经历有些缘故，总之钱不太够花，他便找了份做家教的工作，碰上有课的情况就花几块钱雇了个代课，自己悄溜出去做兼职。

    那时他已经和陈青混得很熟了，竞选文学社社长成功后怕自身魅力不够，还经常找陈青去压阵——不管是正经事儿还是生活里的杂七杂八，只要他开口，陈青没有不应承的。

    一来二去，仇骏烨便想当然了，陈青的课也敢翘掉。

    他算盘打得很响：逃课这件事在大学生间司空见惯，老师们大多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请了代课，碰上点名也不怕败露；大课人多，陈青怎么可能会专门在人堆里找他？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的发现他逃课了，陈青也不会发怒吧？他脾气那么好。

    仇骏烨便心安理得地出校门了，半路上接到同寝室的王思淼发来的消息：“陈老师扣了你的平时分。”

    仇骏烨呲牙，有点心痛有点后悔：“我还想拿奖学金呢。他点名了？我请的代课没答到吗？”

    王思淼回复：“没点名。”

    陈青眼神可真够好的，上百个人扎成一堆，居然还能发现里头偷溜走了一个人。

    仇骏烨认栽，收起手机，整理仪容，敲门进了雇主的家。总不能不能同时蚀了两把米吧？

    进门之后，那点后悔就烟消云散了。

    他工作的那户人家挺重视子女教育，给不同科目分别请了家教，仇骏烨负责教语文，坐在沙发上吃蛋糕的那个女孩教英语。

    一看见他，女孩忙放下蛋糕，很不好意思地打招呼：“您好，您是教语文的那位老师吗？对不起，我还有一点东西没有讲完，可能要拖会儿堂。”

    她的长相很像明星，清纯可爱，有一点笨拙，不是特别精致的类型但是非常耐看。仇骏烨以前喜欢邻家女孩时为了有更多的共同话题也曾去看了许多热播剧，眼下一看到她，感觉十分偶像剧，空气都变得可爱了，之前被扣分的那点心痛后悔全部无影无踪。

    “没关系的。”他笑笑，“我是仇骏烨，你好。”

    仇骏烨长相很是出挑，笑起来自然好看。

    “我知道你。”金清斐不太好意思直视他，撩了下耳边的头发，轻声回答名字，躲避似的走到厨房向家长示意仇骏烨的到来。

    那天的相处时间并不长，但很美好。有的时候初遇总会令人感觉美得像诗，即使并没有确切地发生什么，那一瞬间的体会也足够让它与其他时刻分割开来、成为不一样的存在。

    虽然逃课获得了相应的代价，可是仇骏烨心情仍旧很好。

    他搭乘地铁赶回学校，路上都忍不住哼歌，走到校门前，看到陈青正摇着轮椅往外走。

    陈青一向不在学校多留，下午六点左右就会离校回家，学校照顾他，也从来没有给他排过晚课。这还是仇骏烨第一次在这个时间点见到他。

    仇骏烨连忙快步迎上去：“陈老师，今天怎么这么晚才下班？”

    对方停住，见来人是他，神色松动了一秒，好像泰山滚下了肩头。

    陈青原本皱着眉，见到他便松了眉头，轻轻轻轻吐了一口气，有些疲惫地伸手捏了捏鼻梁。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宿舍楼都快关门了吧。”移到路边，陈青斟酌着开口，答非所问，“我下午在课上没看到你，便问了你室友，他们说你去做兼职了……你最近缺钱用，是遇到什么事吗？我可以借。”

    他又补充，神情认真又担忧：“但课是不能不上的。”

    他尽可能地放低声音，不想让旁人听到丢了仇骏烨的面子，自身语气也一再放柔。

    仇骏烨呆立着，手里还拎着在路上买的吃的，像个小傻子，愣愣地站着。真没想到陈青竟然心肠好得像菩萨，关心他的状况，还不问原由就愿意出手相助。

    他不禁受宠若惊，磕绊着解释：“没什么……我也不是很缺钱，只是最近有几样想买的东西，而且我闲不住。”

    陈青不假思索：“把链接发给我。”他说，“平时上课、参加各类活动就够累了，你忙得像只陀螺，哪里有空休息？”

    仇骏烨脸红了一下，想到了金清斐，变得心虚起来，吞吞吐吐：“不、不用了，老师。我还挺想继续做这份兼职的……”他补充，“课程您不用担心，我回头和那边协调一下时间问题，以后不会再逃课了。”

    他臊得脸都红了，顶着陈青所投来的目光，努力压抑，但嘴角止不住上扬：“在那儿我遇见一个姑娘……很可爱。”

    说到这里就足够了，恰到好处的留白也同样可爱。他解释到这里便以一笑收住，抿嘴不提。

    陈青立刻听懂了，静默一瞬。

    气氛不由得有些凝结，仇骏烨努力撇开尴尬，乱寻了个话题：“对了，您还没说呢，怎么这么晚才下班？是院里有什么活动吗？”

    陈青看着地面，原本柔和的神色变得有些僵硬。他迟钝地摇了摇头，张了张口，又闭上，过了几秒才说：“没什么。只是有些事……就多等了一会儿。”他神态自若，口吻若无其事，“既然你没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不等回复，他便已经离开：“明天见。”

    仇骏烨站在原处，看着陈青慢慢地离开。

    后来仇骏烨才明白，一个美好的开始不代表结尾一定会同样美好。

    他之前看过很多新闻，看起来都像是胡编乱造的：什么完全没有关系的两个人长相相同、爱好相同，什么双胞胎自幼离散生活经历却高度相似，什么情侣发现爱人竟是失散多年的哥哥/妹妹……种种之类，都很离奇。

    仇骏烨不太相信，直到时隔半个月，再次看到金清斐站在文学社副社长身边的时候，他才窘迫地发现，他们曾经见过面，金清斐是副社长的女朋友。

    还好这只是他和金清斐的第二次见面，不然闹了误会就更尴尬了。之前种种至此搁下，没有再提。

    眼下听陈青说起清斐，仇骏烨不由地一愣：“清斐？”他甚至忍不住发笑，“多久前的事了呀，您怎么又想起来了？”

    陈青知道多少？他应该没把后续说出来吧。怪丢人的。再后来……再后来他又看了一堆偶像剧，少年心思变得很快，现在早就把那所谓的特别的初遇给忘了，倒是对那晚的陈青印象更深些——这么多年过去了，陈青还是有些东西没变的，至少在钱财这一方面，永远对仇骏烨大开绿灯。

    想到这里，仇骏烨松开手，把陈青转过来，面向自己，双手撑在两侧弯下腰去问：“是不是从那时候就开始喜欢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