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岛萤发现从上个周末开始,他那一向咋咋呼呼的话痨幼驯染忽然转变了一贯的风格,抛却了平时多得过分的热情,变得有些沉默起来。
虽然山口忠也不是一直都那么精力充沛,但也并不会像这样走在日光大亮的街上眼圈溜溜的四周打量,被自己叫名字同见了鬼一样,小狗炸毛般弓起背,接触到自己的目光后又迅速挺直,手紧紧抓着背包带子,露出一个略显讨好又无措的笑。
简直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尤其是这个被亏的对象还是自己。月岛萤突然停在路上,这个动作打断了山口忠的可疑行为,山口忠拉了拉月岛萤的手肘,抛以一个疑惑的表情,却没像平时一样问他怎么了。
月岛萤的眼睛透过反光的镜片望向山口忠,黄昏的余晖中像食人的乌鸦一样上下啄食着山口忠的表情和动作,可他并不是读心的侦探,半晌之后只好忍住上手捏住山口忠下巴的冲动收回目光接着走。
沉默在蔓延,山口忠一路上更加紧张起来,他的目光在街上路人和月岛萤身上不断切换,于是在月岛萤第二次突然停住的时候一头撞上月岛萤的后背。
“呜!抱歉,阿月!!”山口忠蹦到月岛萤面前,左手捂住额头,右手上下挥动着,眼睛完成了今天第一次没有犹豫的和他对视。
“…山口。”
“啊…是!”
“你这家伙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山口忠噎住,他低下头,眼神却向上观察着月岛萤的表情,终于想要张嘴的时候月岛萤却跨过他身边径直走开。
“随便你吧,不告诉我也可以。”
阿月生气了。山口忠以他认识月岛萤的十几年经历做保证,虽然月岛萤自己大概并没有察觉,但他生气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做出小孩子般的默默赌气行为,看起来理智得很,实际上很需要人哄着。
而且很难哄啊。山口忠在心里又偷偷补了一句。
山口忠快步紧紧跟在月岛萤身后,现在的心情大概可以用欲哭无泪形容。一切的转变是从上个周末他鼓起勇气走进穿孔店里开始。怀着怎样的心情站在挂满霓虹灯牌的店门口前以及如何克服恐惧心理伸手推开了黑色麻布门帘他已经完全禁止自己回想了,光是看着满臂纹身,眉骨穿孔的老板那张脸,山口忠也会冷汗直流。
其实故事还要再稍微往前一点,时间来到上周五的放学路上,山口忠一如既往和月岛萤并排回家。
“排球社的月岛同学真是太帅了,个子又高,成绩拔尖,还是金色头发诶。”
“是呀,好像有一米九了吧,和月岛同学比起来,哪怕是旁边一米八的跟班…唔,叫什么来着,山田同学还是山井同学?总之连他都显得矮了不少呢。”
“是山口啦,好歹你们也是一个班的吧,尊重点别人的名字啊。”
“哈哈,抱歉啦,因为他真的很不起眼嘛。”
只是女高中生的闲谈,听起来毫无亮点,如果对话不发生在话题中的两位当事人身边的话。
这些话一分不差的落入她们身后只差几步的月岛萤和山口忠耳里,正在兴奋地给月岛萤分享新漫画的山口忠一愣,声音里的热情明显减弱几分,如果他有毛绒耳朵的话,一定是耷拉下来的。
月岛萤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声音弱下来的山口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不配和自己做朋友之类的。
“啊啊,背后议论别人真是不友好的行为,你觉得呢,山口。”
月岛萤的声音比他听毫无新意的少年漫画剧情时敷衍的『嗯,啊,这样』几乎大了一倍,惊得前面挽手的女高中生们回头连声道歉。
站在十字路口红绿灯前目送女高中生们的背影消失在另一个转角,月岛萤才终于侧头看向咬着下唇的山口忠,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月岛萤真的不是会安慰人的类型,听说学校内部有个什么所谓『最不想沟通榜』,月岛萤三个字从他入学以来就独占第一,比考试排名还要稳定。
“这样你好受点了吗?”
“谢谢阿月!我完全不要紧啦,其实她们也没有说错。”
山口忠扬起一个笑,语气轻快地回答。
虽然是这么说的,在他们各自分手之后,山口忠回到家吃完晚餐后埋在被子里蜷起身子,憋了半天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下来,他哭的没什么声音,因为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听到这样的议论,也谈不上太难过,只是觉得好像再怎样努力学习,练球,交流也无法真正靠近月岛萤一点。
十几年的时间也没有打破他们之间的隔层,山口忠逐渐从一枚螺丝钉进化成小凿,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他会成为尖锐的矛,但他只希望那时的自己能向着月岛萤的背后伸出手去够到他。
月岛萤真的像月光下小小的萤火虫,不易被发现且极易隐藏自己。山口忠只是笑着,毫无怨言在月光下四处摸寻着这只独一无二的萤火虫。
于是周六的整个上午山口忠用来和父母商量着刺青或穿孔,理由是『想要拥有一些显眼的特征』,父母认为雀斑和身高已经足够特别了,看着山口忠有些肿起来的红眼眶,却也没拒绝儿子想要作出改变的想法。
在夸张的刺青和太过于显眼的穿孔中,山口忠犹豫了好一阵,终于决定以舌钉作为自己改变的开始。不那么张扬,也不会吓到别人。
冰凉的夹子将舌头变得麻痹,医用锥从舌下刺入后舌钉往下穿入,老板的手很稳,山口忠能够很清晰的感觉到异物在软舌中的行动,并不是很痛,大概十几秒就已经完成,山口忠舔了舔颌下汇集的一小点血液,皱着眉头接过店员贴心递来的冰水清洗口腔。
山口忠的感痛能力并不算很弱,虽然每次上场都只是作为一个用处不大的救场发球员,但他也是名义上的副攻手,该做的训练一样也不落下,甚至因为自身能力的不足,他还得挤出更多时间加训,无法和大家并肩的压力施加在每一个受伤处,故而他也习惯了忍耐疼痛,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
周末剩下的一天半他都在习惯这个舌上异物,疼痛感消失的很快,只是吞消炎药的时候药片擦过金属钉会有种奇异的感受。
周日的晚上山口忠站在镜子前,张开嘴仔细观察那个贯穿舌头的短钉,个头不大,存在感却很强,说起来有点像日向或西谷前辈那样,不像自己,长了别人羡慕不来的身高,却无法活得坦荡。一想到明天要戴着舌钉和阿月见面,心里一片乱糟糟,有种莫名的兴奋和羞耻,又感觉无法面对,于是这个长夜,山口忠很不幸的失眠了。
和月岛萤相处的周一,说实在话他并不想让月岛萤太早发现那个舌钉,于是山口忠尽力克制自己和月岛萤搭话的频率,午餐后也找了蹩脚的理由躲避他人吞服消炎药,只是他明显感到月岛萤对自己的关注度比平时低了不少,尤其是现在,并肩回家的状况,自己站在他的身边可有可无,似乎不主动和他说话就毫无存在感一样。
经历了刚刚月岛萤的询问,山口忠都有点想要叫住他,然后张开嘴让他看看自己做出的改变,但这种莫名的羞耻感萦绕在他的心头,好像展示的不是小小的舌钉,而是隐秘的x器一般。
虽然月岛萤对自己的态度几乎称得上漠视,语气也不太好,山口忠倒是知道这反而是他关注人的表现,大家只知道月岛萤关注别人会毒舌嘲讽或似笑非笑的盯着对手,只有他明白越不在意的才是真正越在意。这一点是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没有人朝这个薄如纸片的秘密更进一步,只是安分地保护着它。
月岛萤的步子没有越迈越快,而是随着某种旋律慢悠悠的显示出某种节奏,暗示着山口忠要赶快跟上去,山口忠已经可以毫不费力读懂月岛萤藏在动作后没说出来的话。
“阿月!等等我!”
山口忠三步并作两步凑到月岛萤身边,又朝他露出一个笑,月岛萤看着这个不像作假的笑,面上还是紧绷得很,嘴唇抿成一条线,虽然不明白这家伙为什么突然就开心起来,但也和他一样感觉轻松了不少。
“阿月,你想知道吗?”山口忠抬头盯着月岛萤,不均匀的雀斑在黄昏照耀下熠熠生辉,好像金色的粉末随他说话在脸上浮动,“关于我的秘密什么的…”
月岛萤眯了眯眼,脸上明晃晃表现着『并不是很在意』。
“不过既然阿月问我了,我当然会告诉阿月啊,毕竟这个是为了你才…嗯,不对,更是为了我自己!”
山口忠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在正义使者面前羞于坦白罪行似的,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倒是异常的大,与其认为是说给月岛萤听的,不如说是给自己打气加油。
最近明光哥在大学重新打起了排球,高中惨遭坐冷板凳却依旧担当着王牌,今天是明光哥和外校比赛的最后一场,月岛阿姨难得抽出时间去为他加油。
二人像平时一样对坐在桌前,气氛却明显和平时不太一样,也许是因为今天受到月岛萤的冷落,山口忠坐得格外端正,好像为接下来的事完成什么必备的仪式一般。
“阿月,我稍微有点紧张。”
月岛萤从包里拿作业的动作一顿,挑了挑眉毛回答:“其实没必要,不想说的话就不说好了。”
“我认真的,不是气话。”
月岛萤一边将书本摊好拿起笔,一边补了一句。
“阿月。”山口忠的声音反而平静下来了,脸上还是标志的笑,“既然说了要告诉你,就一定会告诉你啊。”
然后月岛萤看着他张开嘴,眼睛紧紧闭上,大有一副视死如归任君采撷的英勇。
月岛萤没着急凑近,好好欣赏了一下山口忠这个平时难以看到的表情。然后山口忠在眼睑遮蔽住的一片漆黑中,感受到月岛萤有意克制的温热鼻息。
“舌钉?”
没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只是讨论天气那样的语气,山口忠试着睁开了一只眼,看见的是月岛萤的半截手,食指已经伸入自己嘴里。
月岛萤的食指径直探进山口忠湿润的口腔,面前顺从的乖男孩半睁眼,眼睛里带着令人愉悦的紧张,那个眼神是催化剂,月岛萤难得的感觉自己有些不太理智了。
月岛萤没有首先将目标定为山口忠特意展示的舌钉,而是以指甲不经意划过每颗牙的底,最终停留在犬齿下方,指腹转过来动了动稍微撩拨两下,山口下意识想要闭上嘴,却想起唇间还有根坏心眼的手指。
山口忠悬空的舌在此时有些待不住,竟向前伸了伸,尖部触到了干燥的指节。月岛萤的手指僵了一瞬,而后快速地抽了出去。
“唔…阿月,”山口忠咬着牙鼓起两颊又大口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异物感还是充斥着口腔,“嘴里很脏啊!!你要是感兴趣的话我把它拆下来给你看就好了!”
“什么,我刚刚还没看到呢,只是稍微检查了一下你的牙而已。”
“其实这种东西也没什么好看的…”
山口忠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半张着嘴又犹豫的闭上。
“那就这种东西,你偷偷藏着做什么?”
“总感觉有点面对不了阿月…”
“挺帅气的,虽然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诶?真的吗?说实话我也没想过自己会走进刺青店,还是在高一期间。”
被阿月夸了。山口忠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抱歉阿月,我不想瞒着你的。总感觉没办法轻松说出口啊,大张旗鼓宣告自己打了舌钉什么的。”
“满世界炫耀这种事的行为,像单细胞一样。要是山口你这样做了,我可不会认你这个朋友。”
“哈哈…不要这么说嘛阿月。”
气氛已经不自觉轻松起来,月岛萤并没有把山口忠打舌钉的事看得有多么重要,只是觉得略新奇,和自己无话不说的幼驯染开始有了一些秘密,不过那些秘密无关紧要,每个人所想是无法共通的,这并不影响他们的交往。而山口忠觉得能够轻松维持关系已经足够幸运,不过分地受到对方关注对他来说才是舒适愉快的。
夏季的长夜漫漫,月岛萤像平时一样把写完作业的山口忠送到楼下,太阳已经完全西沉,天空是深邃的墨蓝,山口忠在弦月的陪伴下,一路感受着微风回到家,这个晚上他睡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