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的时候,宫城毫无征兆下起了初雪,最初只是星星点点,滴在颈窝的瞬间就被体温融化掉消失。然后它渐渐淅沥起来,更像是一场缠绵多情的春雨,不管不顾,搔动人心,接着成了羽绒,飞舞旋下,落入掌心才潮退般的化水。
雪下了一整天,纷扬不歇。而山口早晨在家门口还笑着朝自己说今天日出稍早,天光正好,大抵是个好天气。月岛萤当时想着什么呢,终于摆脱连日的湿雨了,天气预报也挂着大大的太阳图案,于是他将手上的伞又放回玄关挂在鞋架。月岛萤拿出手机点开天气那栏,图标早已叛变换成小雪的模样。也不对,月岛萤叹了口气,分明这是场大雪。
这可不妙,他和山口别说雨具,就连保暖措施都松懈了几分,虽然还没卸下围巾,但手套和耳罩却是摘了。山口在后桌早就在问“阿月该怎么办呢”了,月岛萤却疑惑,比起他,以山口的体格更应该担心他自己的处境。
所幸教室里通着暖气,可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了起来,为了催促学生们放课后不逗留,暖气准点已经关停,温度渐渐降下去,似乎只需十来分钟与外面也要相差无几。同学们一个个离开了教室,不多时,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月岛萤像平常一样慢慢收拾着通勤包,山口背好包凑过来,带着担忧的语气问出第四遍:“雪还没有停,阿月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月岛萤将通勤包放在肩上站起来,将围巾拆下来展开,他朝山口忠比划了一下,又折了两下放上山口的头顶,“这样。”
山口摸上那条带着温热的围巾,用手将底部交织在一起打了个结:“阿月是指这个可以当头巾用吗?”
看着山口似乎因发现了围巾的别样用法而洋洋得意的脸,月岛萤忍住笑意,附和着:“谁知道呢,大概是这样吧。”
山口将围巾正常系好,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室,刚换完室内鞋便吹来一阵寒风,冷得月岛萤一颤,幸好山口并没有注意到。月岛萤吸了吸鼻子,感到一阵不妙,大概是感冒的先兆来临,他侧头瞥了一眼注意力集中在脚下的山口,他知道山口这是在仔细感受雪地。宫城年年有雪,无论哪一年都一样的松软、洁白和冻人,但山口总是嘴硬着解释不一样,每一场雪都不一样,每天的月亮也不一样,只要是变化了的,就会不一样。谁知道他那套歪理是哪来的,反正月岛萤拗不过他,但月岛萤每次都在心里头一句句回复着。
“欸阿月,雪又变大了一些。”山口忽然抬头与月岛萤对上视线,雾白从他的嘴里呼出,又转瞬即逝。
月岛萤不动声色抬头看,有雪落在额前,他的神色仿佛真的在思量雪的大小,然后他才不慌不忙,淡淡地回答道:“嗯,是吗。”
“阿月刚刚在想什么呢?”
月岛萤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然后挑了挑眉头说:“在想我究竟为什么会没有带伞。”
山口顿了一下,干巴巴道了声歉。
“不,没有怪你的意思,反而应该感谢你让我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问题?”
“也不能说是问题,算了,总的来说我好像变得越来越无条件相信你。”
“诶???等等,阿月,你就是在夸我吗?”
月岛萤把头往颈脖处蹭了蹭,拉长了声音:“谁知道呢——?是不是山口最近变得自恋了啊。”
“哈哈,才没有。”
街上人行色匆匆,大人们总太过忙碌,忙到一年一度的初雪也无法分走他们半分目光,只有像山口忠这样闲心大发的人才会在大雪纷飞时驻足。
“阿月看那边!”
随着山口一声惊呼,月岛萤循手指的方向挪过视线,路边只是很普通的一片庄稼田,只是雪来得突然,没来得及被盖上塑料,叶子都光秃秃,煞是可怜。
“一片田,有什么稀奇的地方吗?”
“没什么,只是觉得阿月好无趣啊。”
看月岛萤始终兴趣缺缺的模样,山口撇撇嘴,片刻又将眼神落回他身上,噗嗤一声就笑出来。
月岛萤不明所以,但也跟着笑了笑。
“山口都这样打趣我了。”
“阿月怎么不问我刚刚为什么要笑?”
“好吧,那请问山口刚刚为什么笑?”
山口没回答,他向前蹦了两步,反过身子倒退着走路,鞋底踩在松糕般的软雪上发出细微的碾压音,肩膀和发上相继有雪花抖落下来,他甩了甩头发,显得并不在乎。
得不到回答的月岛萤也不恼,他早就知道山口不似旁人说的那样老实木讷,反而他的话很多,总爱缠在一边絮絮叨叨,素来大惊小怪,偶尔又安静得很,就慢慢挪着脚步适应自己的节奏跟在一边。总的来说,他是多变的,古灵精怪的。像个女孩一样。但这绝不是精神上的侮辱与贬低,更像是月岛萤自己都没察觉到过的一种羡慕情绪。他不明白山口哪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出来,他的思想永远在跳脱,不会枯竭。
反正,确实如山口所说,自己太不像个普通高中生了。没有那么多该死的活力,没有那么多天马行空、异想天开,连称得上的朋友也才一根手指数的到底。
“初雪许了什么愿望吗,山口?”
其实问出来的那一刻他就陷入了后悔,既然自己已经不像会问出这种问题的单纯高中生了,这样不就显得在想要强行融入进去么。他明明知道初雪许愿什么的顶多算是一种向往,完全没有科学逻辑证明能够成功,山口还会像小时候那样信着吗。
“噢!好稀奇啊,我有许愿哦,不过阿月突然问起来,是阿月也想许个愿吗?阿月也有难以实现的愿望吗?总觉得阿月像无所不能的,想要好成绩就能努力学习到前几名,想学习排球就长到这——么惊人的身高,真的很厉害…欸,阿月想要说什么吗?”
啊,他还真的在信。
山口越说越激动起来,忽然抬头和沉默的月岛萤对上视线,他很难形容那个眼神里包括些什么,但他理解那是一个欲言又止的表情,于是他立即熄了声,将话语权交还给月岛萤。
“真吵啊,山口。好好看路,小心别滑倒了。”
月岛萤迈着步子就来到领先他一小段距离的山口旁边并肩走着,冰凉的双手拍了拍山口的肩膀,而后迅速插进并不太保暖的冬季制服口袋中,山口愣了一下,也转过来方向。
嘴上这么说着山口好吵,心里却想着他竟然有不可告人的小秘密愿意告诉莫须有的神明也不来找自己说,万一自己还能帮上些什么忙呢。不是说自己像万能的吗,难道都是哄着他才说出的话吗。
山口抖了抖,感觉身边气压又低了几度,月岛萤脸色很臭,好似在生闷气,脸上写满了不爽二字。
“阿月总是这么别扭,明明还有话想要说的吧?”
“…没有。”
“是吗——?”
山口夸张的张成圆嘴拉长了语气。
“山口许了什么愿望?”
“啊,原来只是想问这个,可是阿月应该知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月岛萤偏了偏头,他明白自己分明就是在赌气,还为了窥探那个私人的愿望想要破坏山口期待了很久的初雪仪式感,算了还没说出口,山口继续说:“但阿月是我最好的朋友,其实我的愿望很简单啦,就是…”
“等等,山口愿意告诉我吗?”
“反正愿望也和阿月有关系,阿月能答应帮助我实现吗?”
“我会尽力的。”
“我的愿望是和阿月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怎么样,阿月会实现它吗?”
月岛萤语塞,一件已经注定会发生的事竟然被当成愿望许下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自己刚刚还以一种“既然是自己非要知道这个愿望就一定要替他实现”的必死决心姿态答应下来。
原来山口将他们的友情看得这么重要。也不算是头一回知道,只是再次确认了。
“这叫什么愿望,你不会年年都这么想的吧?”
……
一阵诡异的沉默过后,月岛萤轻轻咳嗽。
“你不是吧?我们会一直是好朋友,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不只是学生时期,我们还会毕业工作,万一、万一阿月毕业后离开了宫城去很远的地方,然后定居,恋爱,结婚生子,慢慢不和我联系,那就不算实现了。”
“你想得还真远,”月岛萤汗颜,“山口不是有我的line号吗,且不说我会不会离开,就算真的去了很远的地方你也能够随时联系上我吧,我又没有拖欠过你哪条讯息不回复。”
山口抓了抓有些被雪濡湿的头发,想了想还真是。
“就算这么说,阿月光问了我的愿望,快告诉我你许了什么!”
“我的愿望是…哎你到家了。”
看着月岛加速离去的背影,山口站在门口抽了抽嘴角,看来阿月有时候也挺幼稚的,连愿望都耍赖不告诉自己。
山口回到房间放下书包,口袋里的手机发出震动响声,他拿起发现是月岛萤发来了一条 line消息。
【不用老是想那么多其他,我们会是永远的好朋友,还有,想要做成什么就专注地去做,大胆一点,别只敢把我当成目标。另外,我的愿望是希望山口能实现他的愿望。】
【阿月好狡猾,下次要当面说给我听。啊,你的围巾还在我这,我明天还给你。】
【不用了,送给你的初雪礼物。】
月岛萤放下手机,学着山口的样子轻快地走起来,他想,也许他找回了一点普通男高中生的感觉,连仍在纷扬的初雪都不再那么讨厌与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