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贺兰暨刚及笄,在杂书上读到了‘情窦’、‘情丝’,十分不解,就见一男子缓缓走下太极宫台阶,在一群进士中十分显眼。
周身被阳光镀上金边,如同高山冰雪,初见了第一缕冬阳般晶莹,书中一切的浪漫诗歌和壮丽景色仿佛都有了具象化的体现,只想把他摘下,让他化在自己手里。
贺兰暨心思一动,随手将一支带露的的桂花掷给宫墙下经过的青年。
桂花从天而降,陆引章下意识伸手接住,抬头看向来处。
一华服女子遥立于宫墙之上,见他望过来,毫不羞怯躲避,反而扬起笑容、弯起眉眼,朝他大胆招手,肆无忌惮表达着她的浓烈的情绪,炽烈得如骄阳般让人不敢直视。
“蟾宫...折桂吗?”陆引章微微出神,只是...怕要辜负了这支桂花了。
太学博士因为与祖父有交,他多次上门拜访后才答应替他行卷,对他文章赞誉有加,随即向主考官举荐。
主考官却告知前十名已定下其他权贵公荐之人。太学博士对他说:“你虽有状元之才,才思学敏,胸怀治国韬略,只是其他人比我更有权势,你怕是排不上十名之内。”
每次科举,最终每榜不过二十人,十名开外即使及第,也只能在京候补,等京官有缺才能补上,此次春榜结果怕是不如他意。
在满京都的才子都在为即将放榜的消息而焦躁的时候,御花园中一僻静的绿谧角落,岁月静好。
靡靡荼蘼架,摇摇美人衣。
贺兰暨懒懒倚在秋千上,轻轻的踢着鞋尖,长长的帔帛垂在地上,随着秋千摆动,轻扫着地上的星碎落花。
“殿下,都打听清楚了。”檀云风风火火,疾步而来,贺兰暨恹恹的眼睛一亮。
“那郎君是今年殿试的进士,名为陆引章,年十八,幼时其父就早逝,祖父倒是做过两年京官,后来被贬回河东老家做县官,没两年也去了。
家里靠着母亲经营祖上留下产业过活,其母泼辣,孤身一人守住了家业,虽是不算宽裕,也是衣食无忧。
从小饱读诗书,富有才名,十五岁开始游学,回乡后决定从仕,今年是他第一次科考,托的是太学博士行卷。”
贺兰暨满意的点点头:“太学博士最是古板挑剔,能让他行卷,相必是有几分才学,此次殿试第几名?”
“说来好笑,本来刚好第十一名,主考官听闻那日殿试散场,陆公子接了殿下的桂花,以为是公主府培养的幕僚,他旁敲侧击问了我,我没说是,但也没否认。”
说到这,见公主未对她的自作主张露出不满,才敢接着说,“主考官看陆公子面如冠玉,凭着那张脸将他点为美探花。”
“可曾婚配?”贺兰暨挑了挑眉。
檀云把食指放在唇边做着‘噤声’:“您可小点声,哪有女子开口闭口谈论男子婚事的?要是被皇后娘娘知道了,非得打断我们这些人的腿,说让我们教坏了公主。”
贺兰暨拿起一旁的孔雀镶金羽扇,佯装要打她,还不快说!故意想看本宫着急?
檀云被公主嗔了一眼,荡魂摄魄,缓了一会儿神,退后一步,行一男子之礼,对着公主弯腰一揖,“小生尚无婚配,既无青梅竹马之表妹,亦无月下盟约之意中人,公主可还满意?”
说罢转了一圈,双手摊开,如戏中名角登场,偏着头一副任公主随意打量,含羞带臊的摸样逗得贺兰暨合掌直笑,“甚好!甚好!”
于是,随着放榜告示来的,还有永嘉公主的赐婚圣旨。
这位嫡公主的驸马之位,被多少世族盯在眼里,且不说她如日中天的权势地位,就凭那张脸,让多少贵族子弟魂牵梦萦,如今竟花落在一个无名之辈、寒门之家。
有一些士族本就对进士出身的庶族官员瞧不起,当面讥讽到:“娶妇得公主,平地买官府,如今你娶了公主,都无需担心京都米贵,居京都而拮据了。”
陆引章本就不屑与闲人争短长,听闻只是面上冰霜更甚。
当众人以为陆引章应该从此仕途坦荡,皇帝却只命他当一个小小校书郎。
成婚后,贺兰暨也没急着要与陆引章亲近,她总觉得来日方长,没有什么是不能的到手的,虽是自己中意之人,可身边突然多了一个需要朝夕相处的人,她也是需要时间适应的呀。
这头的公主是一派骄矜,那边的陆印章,因寡母抚养,本就重自尊,再加上年少成名,后来游历山河,他便养成了留三分涵养在外,邱壑经纬藏于心。
贺兰暨有时带了新得的西域葡萄,有时跟他分享新看的话本,却总被他以 "公务繁忙" 推脱。
有次她故意打翻砚台,泼了他一身墨水,他只是淡淡皱眉,默默去换了新的衣裳。
一次两次,公主总是败兴而归,到最后她都觉得好没意思,观父皇母后的相处,虽有妃子,但父皇一切以母后心意为重,二人相知相伴,相互敬重。我和他别说是相知,连相伴都做不到,这还没其他人呢,日子都过成这样,可见这事儿自己办的,可以说是失败至极。
贺兰暨虽是有些不甘心,还是壮士断腕般提出和离,要想陆引章定是巴不得脱离公主府,谁曾想他竟是一口回绝。
身边人劝合,可她向来行事果决,做出决定后,一日胜过一日的坚如磐石。
后来新帝登基后和离书上才印上了皇家印章,正式和离,一别两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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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来了?”陆引章声音冷冽,掐着虎口的指节力道却不由的重了三分,月白广袖下的手腕绷成冷硬的直线。
贺兰暨看着如雪松般挺直的身影,她猜想过再见面会是怎么样的景象呢,相看两厌?还是形同陌路?却是没想到竟是如此平静。
他一身白月绣银莲纹的锦袍,容色清冷,琥珀色瞳孔里似有碎冰浮动,目光所及之处,带着淡到极致却又挥之不去的冷意,薄唇习惯性抿起,让清贵出尘的样子更添加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倒比三年前,更添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严。
贺兰暨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当年自己倚在宫墙上掷桂花时,这人仰头接住花的瞬间,眼底闪过的那丝错愕,——如今连这点情绪都没有了,淡得像没有波澜的深渊湖水。
陆引章将人领进书房说话。
贺兰暨看着庭院中的竹影斑驳,石径幽斜,叠山理水,风移影动。书房纵横得当,鼎炉清幽,古琴壁挂,藏书丰富,案头整齐码放的公文,砚台里的墨还带着热气,虽是不及公主府富丽,倒有小院返璞归真之意。
“闲话不多说,我前来是希望你帮我一次,皇兄定会问你们这些阁臣如何安置本宫。”看着时辰已不早,贺兰暨直接了当开口。
“你怎知他一定会找我相商。”陆引章一愣。
“我不是一点准备没有就来的。”贺兰暨忽然伸手,碰了碰他肩头代表官阶的紫色长穗,
短短三年,他从九品校书郎升到从三品宰相,世族子弟尚且难为,寒门布衣出身官员,更只他独占鳌头。
相必他早就暗中做了二皇兄的幕僚,怪不得那时候老是不见他人,还以为他只是故意以公事为借口避开她,后来二皇兄能登基,其中有他不少力吧。
陆引章立马领会,捂着肩头,猛地退后一步,避开贺兰暨的随意触碰,皱着眉:“你希望我帮你说好话?”只怕不起作用。
贺兰暨看到他的动作,不由翻了个白眼,还是这样,半点玩笑都开不得,守着自己就跟守戒的佛门圣子一样。
她懒懒地倚坐在太师椅上,脚尖轻点地面:“不,我要你谏言——不宜留京。这样皇兄才放心不是吗?”
陆引章有些许意外,“你就这么肯定我会帮你?”
“哎呀呀,我可不敢肯定,毕竟咱俩关系可真不算好。”贺兰暨无奈的一摊手,“不过,皇帝怎么说也算是我兄长,我留在京都,对你也有利。你若是不肯,壁上观便是,你若是答应,我便可欠你一个要求,只要别让我太为难,我都能答应你。”
陆引章再次细细看着她,有外人在时,这位公主还能行而有礼、进退有节;若在熟悉的人面前,就如现在一般,懒懒散散歪着,纤细的腰肢中漫出的傲慢嚣张,一副目中无人的泼皮样,仿佛谁都不放在眼里。
想到这里,不由心里一软。
如今她之势弱、局面之难,再次送回汀州,或者直接以绝后患,都有可能。
她既是先来找他,必是京都中已无人可用,还试图空手套白狼,以一个虚假承诺套取他的协助,还什么别让她太为难云云,到时候应不应的还不是她一句话。
陆引章对这位‘前妻’的想法,不说十分了解,也有五六分透彻。话说她是做了什么准备能打动圣上呢,只凭所谓兄妹之情,可就难了。
现在入阁相公们,认真算起来,还真就只有自己算是与她有‘过节’,她虽是说要我帮助,实际是想试探我的态度,让我不要下暗手阻止,我在她心中就这么个小人形象?
“若是皇上有留你之意,我不会阻止。”陆引章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
贺兰暨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又询问他几句关于朝堂上的事情,心里觉得更有谱了一些,便打算回去。
陆引章安排人员将她送回宫中,临走前,他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我以为...你应该是不愿再见我的。”
贺兰暨歪了歪头,语气平淡:“当年是我强抢你入府,也算是我误了你的前程,以你之才,哪怕当时考不中进士,以幕僚的身份留在京都,再由长官举荐,未尝不能入官场,施展才能抱负。
以你才干,做一个编写经籍的校书郎确实可惜了,后来你与二皇兄的事儿,为自己前途做打算也属人之常情,虽然间接害的我被困汀州......不过,也算抵消了吧,往事已然如此,我不愿再多想。”
陆引章听了之后,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反倒心中有些许堵塞,仿佛她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把那些挣扎就给勾划掉了一般。
贺兰暨走出了一步后又停住,:“啊,不对,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这么快升为宰相,这里面应该有我一份功劳才对,谢礼就免了,明日在皇兄面前好好表现。”
摆了摆手,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