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钟声初叩,贺兰暨已在灵前守了整宿,自昨夜回宫,她便如生根般立在棺椁左侧,眸光寸步不离,棺头的缠枝纹是母后最爱的纹样,也是她小时候贴身穿的衣物上常常有的花样儿,她知道都是母后亲手绣上的。
晨雾未散,她任由宫女挽了发髻,梳洗后重回灵殿,官员、举贡、吏典均已官穿素服,列于殿外。
僧道梵唱仪式,景元帝着白色丧服在右,灵前举茶三鞠躬;贺兰暨在左,上前上食,奠酒行礼。
送葬仪仗穿城而过,梓宫抬出宫门时,各寺庙撞钟三千下,大臣举哀,京都民众皆路祭。
贺兰暨手扶在冰凉的棺木,将其奉安在宝床上,地宫石门闭合前,她最后看了眼并排的两具棺。
由同一棵千年帝王木所造,小的那幅只低一寸,在匠人巧思下,缠枝纹路相连,像极了母后生前总爱搭在父皇肩上。
“你们说好要护我一世的,”她对着石墙轻声呢喃,心里冷得、空得、木得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感受:“不过没关系,接下去的路,我自己也能走好。”
景元帝和文武百官在祭台前行“告成礼”,遣官告祭陵山、土地之神,并为太后恭上谥号,尊为“懿德”。
丧仪甫毕,紫宸殿的铜鹤炉便腾起沉水香,皇帝独召贺兰暨。
香雾缭绕,烛火摇曳,贺兰暨盯着龙椅上的身影,皇兄愈发像父皇临终前那幅画像——面色冷峻,唇角永远挂着三分淡笑,眼底却藏着九分机锋,尽显帝王威仪。
在贺兰暨打量皇帝的时候,皇帝也在品度她。
三年幽禁,却不见郁郁之情,眼神中凌厉藏的更好了,微微憔悴,却独显出不同寻常的我见犹怜之态。
“见过皇兄。”贺兰暨微微福身,正好撞见皇帝审视的目光。
殿内静得反常,连蝉鸣声都没有,空气仿佛凝固住了,一般官员在这种静谧中,圣上来回扫着审视的眼光,都要慌张匍匐在地,瑟瑟发抖,自省是不是哪做的不尽职了?
“我要留在京都。”贺兰暨直起身子,绝不能让他自己沉默着把这件事想出个结果,不然节奏对她太不利了,“贺兰晔,你难道真要我老死在别院不成?”
气温骤降,景元帝终于抬眼,语气听不出喜怒:“汀州不好?”
“汀州的雨倒是养人,只是总不及京都的雪。”她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当初送我去汀州,是怕卫家借我造势;如今留我在京都,是利大于弊。”
皇帝看着这双眼睛,三年前太后听闻她坠于海面,以为是他还是容不下她,从行宫回来直闯皇帝寝宫,怒发冲冠指着他,骂他心肠狠毒,说他把人送走也就罢了,还要制造什么海难让自己妹妹魂葬大海、尸骨无存,其心之险恶、量之狭窄。
那眼神像要射出火花一般,眼睛的形状、上翘的幅度,二者如出一辙。
只是年纪上来了最忌大怒大喜,后来她临终前说:“我自认,为皇后尽职尽责,为母后虽对暨儿偏宠些,其他的皇子我也并未有任何苛待谋算,一视同仁、时时照拂,我怕是熬不到过夏至,只希望待逝后能让暨儿回京送我最后一程。”
拳拳之情恳切,皇帝应允,才有今日与她再次相见。
景元帝搁下茶盏的动作顿了顿,瓷底与御案相碰发出清响,目光深邃如潭,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何个利大于弊?”
“其一,皇妹我知道到皇兄最是不喜参加每年的天地、山川、宗庙的祭祀仪式,我生来自带祥瑞之气,‘暨’正合《周礼》中'‘以祈五谷’的吉兆。”
果真厚颜无耻,自己是祥瑞这种话也能说的脸不红心不跳,皇帝暗自撇了撇嘴,眼底闪过一丝兴味:“还有呢?”这可不够。
“其二...”她忽然轻笑,眼尾微挑:“从父皇开始就有意识抬举寒门,皇兄登基之后,更是发布了多项完善科举、提拔庶族官员等扶持寒门措施,世家愈发躁动,调我回京,能暂时安抚住世家。”
父皇早期重用武将,信任卫家,山河扩大,虚位增多,门荫入仕比比皆是,世家势力更是得以壮大,父皇回京都专心打理政事之后才慢慢发现了世族之势的不可控。
皇帝登基之后虽有意使用寒门官员,但寒门官员因为自身的局限性往往需要更多的时间去磨练才能委以实务。
对位至公卿的世族来说,他们为了维持门第不坠,抱团排挤科举出身的士子,寒门举子在官场上举步维艰。如今随着陆引章的擢升,寒门与世家愈发关系紧张。
而这位皇兄的母妃出身清流世家孤女,得皇祖母怜惜养在身边,后来做了父皇的贞妃,没有母族倚靠,更是谨言慎行。
皇兄虽为皇帝,没有可靠的外戚帮扶,有些政令也会被抱团的世家糊弄,往往施之不得其效,调她回京则是一个与世家和解的信号,可不要拒绝呀。
“你还真是看得起自己。”皇帝轻笑一声。
“我当然看得起自己。”人贵自重嘛,她这么优秀,看得起自己不是很正常么?再说他能允她进京,难道没有这方面的考量打算?
贺兰暨见他没有立刻驳斥,乘胜追击,加重筹码:“其三,父皇常年对外征战,所耗之大,国库本就空虚,官职虚位增多,官员俸禄、驻军薪饷,每年所耗之多,缓了几年了也没缓过来,皇兄登位三年,更是发了三年大水。当初抄我公主府所得,如今也花的差不多了吧。”
说到这忍不住白了一眼皇帝,也不知是不是他倒霉,在位三年,夏季发了三次洪涝,她在汀州天天看着下雨,人都要发霉了。
话说人倒霉的时候就是需要像她这样的福气之人在身边,可不要拒绝啊~
皇帝接收到她的眼神忍不住心虚了一下:“咳,所以?”
“当初我坠海,幸好离岸不远,被海浪推到汀州附近的一个隐世小岛上,一岛民将我救下照顾,这个岛叫咦州,是岛民先祖无意中发现,后来为了躲战乱,举族避祸,在岛上生衍繁息。
此岛到沿岸港口只需半个时辰,沿河道至京不过月余,南来北往皆是十分便捷。
皇家的海运朝贡向来薄来厚往,外族给我们一点东西,我们反倒送的更多,海运完全就是浪费。”
贺兰暨走到东墙上舆图壁画前,在离汀州不远的地方,点上一颗朱砂标记,“若以彼处为试点开放海运......”
此事虽对她无直接利益关系,但是是她对皇帝的一种投诚,调她回京,能为大盛效力,也能助他一臂之力。
景元帝忽然冷笑,放松了身体倚在龙椅上,仿佛听了一个无稽之谈,“你可真敢想。”
“你应该反思为什么自己不敢想。”贺兰暨双手一摊。
“海禁祖制不可违。”
“私下通商可不少。”祖宗的说话,要是每个人都听的,江山也轮不到贺兰家。
“你这是空中楼阁。”
“你这是固步自封。”
“我看你是在别院关得疯魔了!”
“我看你是当皇帝当得胆小如鼠!”
“放肆!”
皇帝拍桌,猛地起身,忽觉有损仪态,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剧烈波动的情绪,不与女子、小人争短长,几息间恢复平常冷静自持的样子:“治国不是儿戏,且不论银钱、工艺是否会外流,你可知海禁一开,海盗流寇会如何肆虐?水师军饷、港口防务,修筑运河,哪一项不是无底洞?这些需要修生养息至少二十年,如若不幸还碰上天灾人祸,我儿子的儿子才可能的实现。”
话虽如此,眼神不自觉看向舆图上东南沿海的朱砂标记,她所说的咦州位置。
贺兰暨仰头望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笑出声来 —— 这才是记忆中的皇兄,永远藏着五分话不说透,却偏要摆出雷霆之怒吓唬她。
“当我走的水路,就是因为南下的陆路,道阻且长,多山丘,车马难行,又多瘴气。当年父皇平定南地百夷,不也是先修驿道后驻兵?峪岭古驿道若能改羊肠小道之态,必定是南来北往、客旅不绝,还愁国库没有银钱,腾不开手去折腾么?”贺兰暨靡靡之音,充满蛊惑,作为一国之君,怎么一点尝试精神都没有呢?
“劈山开道的钱呢?”贺兰晔倒想听听她怎么说,两瓣唇一碰说得倒轻巧。
“满朝的官员就剩我一个?就只抄我的府邸?想不出筹钱的办法就去抄他们的家啊!”贺兰暨气急,不由提高音量,怎么什么都要我想啊?这不是白养着一大批官员,户部、门下中书、太府寺,去薅他们的脑子啊。
皇帝青筋直跳,又开始跑偏胡诌了,不过......话粗理不粗,国库是没钱,那些世家大族的库房可是底蕴丰厚,可怎么从他们手里抠银子呢?不禁瞥了一眼贺兰暨。
如若前一条建议是政事上敏而多思,这一条完全是身有奇遇,行事大胆,这一整套献策,她到底反复盘算了多久?环环相扣,层层递进。
话说汀州水是怎么养人的,晚些时候要召曲坚再询问一次她平常看的什么书、行的什么事。
贺兰暨直起腰肢,远近交攻、软硬兼施,方为攻城之上策。
缓步走上前,语气稍软,眼中泛起一丝泪光:“皇兄,你我年纪相近,一道长大,众皇子公主中,属你我最亲了,你真忍心看我鲜花凋零,老死他乡?”
皇帝眼神微微一动,来了,来了,这皇妹折子戏一番接一番,先是晓之以理,报以诚意,再走怀柔之策,叙兄妹之情?什么就最亲了,你什么时候正眼瞧过其他皇子公主啊......
看着她一副娇花照水、自怜自艾的惺惺作态,皇帝闭上眼睛,实在是不看不下去。
那时二人刚启蒙,又是只相差两岁,便同一位老师教学。父皇在尚书阁考察他们功课,同一个问题他答上了,她未回答上,父皇赞赏他用心读书,批评她玩物丧志、不甚用功。
她面上不显山漏水的,下课后拉着他的手,软软喊着皇兄,皇兄,非要骑他前段时间才得的马驹,马鞍都没跨上,假意从马上摔下来,宫人前扑后拥将人接住,她连皮都没擦破,就找父皇告状,哭着喊着说是他教马儿把她摔下来的,要父皇罚他抄书,还要剐了他的马。
就是这幅样子,一个起手式,捏着帔帛,眼眶微红,泪珠要垂不垂,仿佛不堪其重,此刻她就是最委屈,她就是最大,无理搅三分,有理势更高。父皇把刚进贡的五匹汗血宝马中仅有的一匹小马驹赠给她,她才罢休。
他看着自己一动未动的马儿,更不想说话了。
“行了,别唱了,回去吧。”皇帝目光掠过她泛红的眼眶,一时间思绪万千,一甩袖子,示意她可以退下了,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无奈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