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寄春君》纸张已经发黄,可是在沈廉的眼中,这发黄的纸张却渐渐清晰,渐渐恢复了它本来的颜色……
“这么冷的天,还在作画?”年轻时的沈廉确实是相貌堂堂,眉清目秀,一副儒雅的君子模样,他轻轻走到雪中亭子里的女子身旁,眉眼带笑,说话间,双手已然搭上了她的双肩。
女子笑着看向他,指着亭外的几枝雪梅,说道:“你瞧,这么好看的雪梅,我要留下它们。”
沈廉却拿开了她手中的画笔,轻轻坐在了她旁边,一双大手将她冻得通红的手拢了起来,目光里露出些心疼:“婉清,如今我已经中了举人,很快我们就可以过真正的好日子了。”
宋婉清却摇了摇头:“阿廉,你在我身边,这就已经是好日子了,你不用再那么辛苦,我已经知足了……”
“婉清……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沈廉冲她微微一笑,温和地解释道,“你放心,你是我的发妻,我绝对不会抛弃你 ,我沈廉此生唯你而已,绝不纳妾……”
宋婉清看着他,甜甜地笑起来,是的,他们从前很贫穷,穷得彼此都只剩对方,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沈廉中举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沈廉接过宋婉清手中的笔,在画的空白处题了一首诗:
玲珑骰子盼君知,一曲相思寄梦思。
天地合乃敢绝情,愿作连理不羡仙。
——
宋婉清是当地乡绅的女儿,家境很是不错,但是宋婉清是家中独女,自幼就没那么规矩束缚着她,她也常常独自溜出去玩。
同村的沈廉,是最让她感到好奇的人,别人都是早出晚归去田里劳作,只有沈廉,整日坐在院中读书。
家里能劳作的人都要出去劳作,就是宋婉清家也是如此,看沈廉已经十几岁的模样,却从来不帮家里干活,宋婉清当真是疑惑不已。
“喂,你在干什么啊?”
正在读书的沈廉抬起头,却不见任何人,再抬起头,原来是个女孩儿爬在墙头上叫他。
“我……我在读书。”沈廉淡淡地回答,语气间却不知为何听着有些紧张。
“读书?”宋婉清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读书做什么啊?”
“自然是考取功名。”沈廉有些不耐烦道,显然是对宋婉清的打扰感到不悦。
“你叫什么名字啊?”宋婉清却像是没有察觉到沈廉的不快。
“沈廉。”
“哦,我叫宋婉清。”
彼时,他从未想过他会娶这个女子,更不知道他竟会那样爱她。
宋婉清很快到了婚嫁年纪,全村人都知道,村里土皇帝的女儿,哭着闹着要嫁给一个穷小子——沈廉。
至于原因,谁也不知道,有人说,宋婉清是看上了沈廉的皮相。
宋婉清的父亲起初很是不愿,当他知道彼时沈廉已经成了贡生时,这才把宋婉清许配给了沈廉。
是的,沈廉日日读书,宋婉清也日日趴上他家墙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别说宋婉清哭着闹着要嫁给沈廉,就是沈廉也想哭着闹着要娶宋婉清——可是他知道,他家境贫寒,他不配娶宋婉清。
因此,宋婉清要嫁给他这个消息轰炸全村时,沈廉自己也吃了一惊,家里人高兴地给他张罗了一个简单的婚事,宋婉清就穿着一件全村最华丽的嫁衣,嫁进了全村最破败的院落。
宋婉清在家里从没吃过苦,此时嫁到了沈家,却不得不也帮忙撑起了这个穷苦的家。
于是,她原先细嫩的手变得粗糙了,她的那张极其美丽清纯的脸也变得沧桑,沈廉心疼她,但是他知道,除非他考取功名,否则他什么也做不了。
科举制度的荼毒深入百姓的家庭,他们宁可多干些活,也要坚持供出一个读书人来。
沈廉终于考上了举人。
沈廉一步一步向上爬,终于成了京官。
他可以把家人带到京城里去了,他可以给宋婉清好日子了,只是此时他父母双亡,几个兄弟也因为几亩薄田打得头破血流,现在早已形同陌路,故而宋婉清是他唯一的家人。
“阿廉,这就是我们的新居?真好看……”宋婉清新奇地打量着京城里的新居,眉眼间全是喜爱。
“嗯……”沈廉应道,却为她那副没见过的世面的样子感到窘迫。
沈廉成为京官的时候,还很年轻,他要依附于其他强大的势力,才能在硝烟弥漫的朝堂中活下去,而作为一个年轻的京官,最好的方法就是联姻,既有了人脉,又不会显得很刻意。
“婉清……”
“怎么了?”宋婉清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他,她的脸依旧是那么美。
沈廉却沉默不语了。
“怎么了啊?阿廉?你怎么不说话了?”
沈廉抬头对上她的目光,笑了笑,故作淡定地说:“婉清,你也知道,我初来乍到,难以在朝中立足……所以我想……”
宋婉清听懂了,却故作不懂,她笑道:“想做甚?”
沈廉终于开口了:“我要娶姜工部侍郎之女。”
其实沈廉不是征求宋婉清的意见,而是通知宋婉清,无论宋婉清是什么态度,他都会娶姜晓。
工部侍郎不是什么很大的官,但是对于沈廉来说,这已经足够了,况且,地位再高的官宦之女,他也难以匹配。
“以正妻之礼。”见宋婉清不说话,沈廉又接着补充道。
宋婉清笑了笑,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我知晓了,你何时提亲?”
沈廉见宋婉清毫不介意的样子,一面放下心来,一面却又为她的风轻云淡感到酸涩,“三日后,便去提亲。”
沈廉握了握拳头,然后继续开口:“家中拮据,我便先拿你的嫁妆作聘礼了,外人还不知我已有妻室,所以她过了门,便是正室……”
宋婉清的目光瞬间黯淡无光,她抬起头,目光定定地看着沈廉,沈廉心里一惊,宋婉清从未用这种目光看过他,可是现在,那目光分明是冷的。
“婉清……”
她却拂衣而去。
这三日,她闭门不出,任沈廉好说歹说,他也不肯再见他一面。
第三日——
“婉清,我要去了。”沈廉站在宋婉清房间门口说道,门却出乎意料地打开了。
宋婉清神色如常,眉眼带笑,只是看着明显有些消瘦。
“你去吧。”她说。
沈廉便去了。
姜府收了聘礼,婚礼定在一月之后,一切都很顺利,也昭示着沈廉以后的仕途也会顺利很多,沈廉很高兴,步履匆匆地回了家,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宋婉清。
“婉清,我回来了!”他推开门,屋子里却空无一人,他不可置信地走进去,只见书案上赫然是那幅《寄春君》,娇艳的梅花旁边,是那一行漂亮的小楷:
玲珑骰子盼君知,一曲相思寄梦思。
天地合乃敢绝情,愿作连理不羡仙。
那个冬天的景象历历在目——
“这么冷的天,还在作画……”
“很快我们就会过上真正的好日子了……”
“我沈廉此生唯你而已,绝不纳妾……”
这些话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可是……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靠着她的娘家,一路升至京官;他用着她的嫁妆 ,上下打点,寻道求学;无论他去做了什么,几时回来,她都永远笑意盈盈地等他回家……
可是他却要娶旁人,他连她的身份都不愿公开,他还用她丰厚的嫁妆作了别人的聘礼!
……人一定要有所失,才能有所悟吗?
沈廉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心口疼痛难忍……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喂,你在干什么啊?”
“我……我在读书。”
她依然爬在墙头上,笑着望他。
沈廉醒了,他脸色苍白,语气间却是坚定,字字铿锵有力地吩咐道:“向姜家报信,我沈廉已有正妻宋氏,他们若是介意,这门亲事就此作罢,他们若不介意,那只好委屈姜小姐做小。然后,所有人,现在就去找夫人!”
他当时手底下没几个人,但是他四处打听,四处求情借人,只希望寻得宋婉清。
整整一年,各州、郡、县、都寻遍了。
姜家迟迟没有回信,宋婉清也没有踪影。
他终于发出讣告:家妻宋氏已亡。
一个弱女子,能去哪里呢?若是哪里都寻不到,多半就是死在荒郊野岭了。
与此同时,许是看沈廉节节高升,姜家终于回了信,说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做小。
沈廉应下来,却要求来年再婚。
这期间沈廉依旧派了许多人找宋婉清,可是依旧杳无音讯。
他终于是失去她了。
沈举人成了沈进士,沈进士又成了沈大学士。
他每换一处宅子,都要把那幅《寄春君》挂在堂屋,后来府上常有客人,有人说这画平平无奇,他大发雷霆,后来把画挂在了后厅——他见不得旁人说宋婉清的画不好。
过去了一年又一年,所有人都觉得这位正妻已经被沈廉淡忘,毕竟他现在有了新的家人——如果他们算家人的话。
在所有人眼中,这位正妻都已经去世,不知情者,更是以为宋婉清本就是病逝,但是沈廉一直在暗中寻找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几个女儿里面,他原本最喜欢的就是沈梦清,沈梦清很像她,不拘礼节,很闹腾,但是随着她长大,她渐渐变得沉稳,沈廉找不到宋婉清的影子了,便也鲜少关注沈梦清了。
他很少插手后院之事,也很少去后院,看见他们,他便会想起她——如果宋婉清还在的话,他们应该也会有活蹦乱跳的孩子了吧……
即便那些孩子都是他的骨肉,是他的至亲,但是他却感觉不到半分亲切,他是一个父亲,可是他却很少意识到他是一个父亲。他经常用繁重的公务来让自己无暇他顾,他也试过去逛青楼,可是她们都不是她,偌大的京城,他却连一个与她相似的女子都找不到。
她已经死了。
他也会把这句话重复许多次,他甚至想过要忘了她,但是他却难以做到,仿佛他一闭上眼,宋婉清就会笑着问道:“你在做什么啊?”
他逐渐封闭了自己的感情。
可是姜晓却不知轻重地提出要做正妻……
他愤怒,他当然愤怒,宋婉清到底是为何离去呢?是因为他要娶别人,是因为他要让姜晓做正妻,还是因为他要用她的嫁妆作姜晓的聘礼呢?
无论如何,他都有错,可这来回曲折,却也与姜晓有关。
沈廉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拿下了墙上那幅《寄春君》,连同那行娟秀的小楷,他将画卷了起来,又把它挂在了正堂。
如今他身居高位,倒是不怕有人说这画不好,但是他却要让旁人都瞧个明白,他的正妻,无人可比。
——
“糟了,沈廉发怒了。”姜晓懊悔地想,她回了庭院,心里却还是憎恶那秦雨薇。
秦雨薇却已明白了些弯弯绕绕,姜晓莫名其妙来她这里撒气,必然是有人挑唆,三房肖夏辞虽然与姜晓不和,却也不是无事找事之人,只有四房那个丫头,沈梦清!
她母亲遭姜晓暗算毙命,她想报仇是必然的,只是这小孩子的把戏未免幼稚,只要姜晓略略一想便就会明了了,想到这里,秦雨薇不禁笑起来,要找姜晓报仇,其实并不难,姜晓虽然嚣张跋扈,看似是沈家的主母,但其实她的权力连萧南的都比不上。
只是……为何来招惹她呢?
秦雨薇缓缓翻了翻手中的书卷。
桐栖院——
“咳咳……”沈梦清自母亲死后,风寒一直没好,如今已经越来越严重。
“小姐,我们去外面找个郎中瞧瞧吧。”紫藤关心道。
“不必,快入冬了,银两还是留着买些煤好了。咳咳咳……”说话间,却又咳嗽不止。
“小姐,如今夫人已去,若是入冬,一个火盆便也足够了,倒是小姐的身体,不看看不行了。”紫藤劝道。
沈梦清最终还是听了话,拿了几两碎银,戴了面纱便出了府。
姜晓那边,紫藤也没有说,她知姜晓定要刁难,便直接越过姜晓,去了书房请示沈廉,沈廉自然是同意的,只是原本按他的身份,请个郎中来府上完全不是问题,他却全然没有想到此节。
沈梦清信步走着,虽戴着面纱,但不凡的气质却引得路人频频张望。
突然,一个男子快步经过沈梦清,沈梦清被他撞得酿跄几步,险些摔倒。
沈梦清站稳后,却发现荷包被偷了,紫藤被留下照顾沈澜清,她一个人却也难以追到那男子,她不禁说道:“我的荷包……”
旁边摊前的公子仿佛听到了她的低声呢喃,竟向那小偷追去,不一会儿,公子便回来了。
沈梦清有些没反应过来,看着公子,却不知伸手接过荷包。
公子面容英俊,浑身自带一种气魄,看着有些盛气凌人,嘴角却又带着几许温和的笑容,他一手递给沈梦清荷包,另一手却握着一柄折扇,折扇通体漆黑,不似纸扇,却未打开。已入深秋,拿把折扇,却是奇怪。
“姑娘是不想要这荷包了?”见沈梦清不接过荷包,郑祈安笑道,“既然姑娘不要了,那在下……”
“我要!”沈梦清急忙接过荷包,“多谢公子,不知公子尊名,改日定登门道谢。”
郑祈安又笑了笑:“在下郑祈安,是太尉府的门生,姑娘登门道谢倒是不必了,举手之劳罢了。那贼人我已送至官府,姑娘不必担心。不知姑娘……如何称呼?”说罢,他微微俯身一礼,那玄扇也顺势伸到了沈梦清面前。
“小女沈梦清,多谢公子。”说完,她也俯身还一礼,接着便想转身离去。
听了沈梦清的话,郑祈安的笑容却消失了,他的目光里透出些疑惑和恍惚,看着沈梦清的背影,他的目光顿了顿。
他没有犹豫,径直追了上去,只是没有再叫她,只静静跟着。
这条街不是很繁华,满街也只有一家医馆,沈梦清率先走进去,医馆不是很大,郑祈安便在门外候着。
老郎中正把着脉,门外却传来急匆匆的声音:“梦清,梦清……你出府了怎不告诉我?你生病了,为何还独自出门来瞧郎中?”
人未到,声先至,沈梦清向后看去,只见那公子眉目疏淡,衣摆如流云,一眼望去,谦和温润,清雅矜贵,只是头发有些松散,只用一根蓝绿色的发带扎着,俨然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只是说话间却显得有些莽撞。
“你就来这种地方看病?”他上下打量着医馆,露出不满的神情,“走,去我家,我给你请郎中,请京城最好的郎中!”他无视了门口的郑祈安,拉着沈梦清就要走。
“柳璟佑,休要胡闹……”沈梦清说道,眼睛却亮起来。
柳璟佑是她的朋友,两人自幼便要好,柳璟佑的母亲和沈梦清的母亲是手帕交,方弦月还在的时候,还常常带着沈梦清去柳家做客,二人又年纪相仿,自然相熟,二人也顾不上诸多礼节,拉拉扯扯,也是常事。
“我知你二姨母苛刻,可你也不必拮据至此,你有何难处,只管告诉我。”柳璟佑说道,眉眼间有些认真。
“不过,你怎知我出府了?”
“我……我派人盯着沈府门口。”柳璟佑有些窘迫地笑着解释,“不过!不过我也是为了咱俩能多玩一会儿……你看,你二姐也出嫁了,你三姐我觉得也快了,你四姐……不,你应该也快了,你出嫁了咱俩肯定就不能一起玩了……所以……”
沈梦清懒得听他废话,老郎中已经手忙脚乱地抓好了药 ,生怕这到手的生意泡了汤,沈梦清接过药,付了银两,便要离开。
沈梦清出了医馆,街上依旧冷清,没有一人。
郑祈安已经悄然离开了,她自然是不知情的。
“梦清……你下次出府可一定要告诉我啊……”柳璟佑喊道,沈梦清无奈地笑着点点头。
“好好好,一定告诉你就是了。”
巷子深处,郑祈安目光停在了柳璟佑身上,此处别人看不见他,他却能将医馆门口的事情看的一清二楚。
“柳璟佑……吏部尚书独子……”他冷声念叨着,“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