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立冬之日,似乎是为深秋送别,京城里下起了一场大雨。
天灰蒙蒙的,大雨淅淅沥沥个不停,听得人心生厌烦。
“已经整整二十五年了……”沈廉双目无神,独自静坐在书房,他面前摆着一张棋盘,棋盘上黑白棋子交错,可他的对面却空无一人。
二十五年,足以使一个人尸骨无存了,他永远找不到宋婉清,这是她给他的惩罚。
楚离斋——
楚离斋是沈家儿女们读书的地方,夏日炎热,公子小姐们便在门外的秋辞阁中读书,秋辞阁是一座很大的凉亭,而到了天气冷的时候,他们便会去春辞渊,这是一所宽敞的殿堂,现在,他们就在此处。
许是今日无聊得紧,沈玉清竟然也来了春辞渊。
春辞渊里放着几个火盆,很暖和,但是窗外的阴暗使得本该明媚的早晨变得压抑起来,春辞渊里没有朗朗读书声,只有让人感到不适的寂静,偶尔传来几页翻书声。
没一会儿,门外传来了“咚——咚——”的声音,没有一个人回头去看到底来了何人,因为他们都知道,这必定是夫子,夫子老了,常拄着一根紫黑色的拐杖,就住在楚离斋中,他也不再用戒尺打人了,这些孩子也渐渐长大了,打不得。
这些时日,四夫人去世、二小姐沈月清出嫁,发生了这诸多事情,楚离斋今日才算是又有了些人气儿。
老夫子穿过他的学生们,缓缓走到那最高处的书案前。
他看见沈玉清,明显地愣了一下:“大小姐,您怎在此?”
沈玉清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子:“怎么?夫子是不愿意教我这个学生了?夫子今日来得这样迟,真是让玉清好等……还是说,夫子不想教我们沈家的儿女了?”
老夫子顿时一噎,紧接着又说道:“老身绝无此意,大小姐勿怪。只是大小姐已然读完了四书五经,礼、乐、书、数也已学完,老身如今怕是教不起大小姐了,大小姐以后,也无需来此了。”
沈玉清听后,摔倒了手中的一本薄薄的《中庸》,她站起身,怒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去告诉父亲,让他打发了你?”
老夫子也站起了身,微微躬身一礼,语气不卑不亢:“老身不信。”
顿时,几个姐妹悄声笑起来,声音不大,沈玉清听着却十分刺耳。
沈玉清更加生气了,她甩了甩衣袖,径直走向门口,拿起门边的一把伞,气冲冲地出了门。
老夫子却若无其事地继续坐下,开始带领大家一起念书。
临走时,沈梦清带着沈澜清,和沈蓉清一道回了,沈梦清回头看看,只见春辞渊里只剩沈翎泽一人了。
夫子拿好了自己的书本,问道:“二公子还有何事?”
沈翎泽吊儿郎当地斜坐在榻上,见夫子站在自己旁边问话,便起了身,他仿佛是方才睡醒,冲着夫子歉意地笑笑:“夫子见谅……翎泽……翎泽只是没有带雨具。”
老夫子叹了口气,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离开了,没一会儿,又拿着一把伞回来了,他身上湿漉漉的,他却像是没有感觉似的。
沈翎泽接过伞:“多谢夫子。”
夫子拍了拍他的肩:“去吧。”
老夫子已然看明白了,整个后院这些孩子里,沈澜清还小,尚不能断定,除她之外,只有沈翎泽这位二公子,心思最单纯。
也许是秦雨薇把他护得很好吧,他尚不懂那些弯弯绕绕,涉世未深。
梅园——
沈廉拿出一个精致的布包,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布包,那是一个极其精美的牌位,上面刻着漆了金的小字:“吾妻宋氏之位”,这是沈廉亲手雕刻的,几年前他就已经做好了,但是彼时他心里一直有一丝希冀,但是现在……
梅园里早已没有梅了,只有些光秃秃的枝丫,那里的梅早已死尽。
沈廉把后花园的梅照顾得很好,却从来不顾及梅园里的梅,这里甚至连个打扫的婢女都没有安排。
因为这是,宋婉清的灵堂。
如果他重视这里,那只能说明,他承认宋婉清已经死了。
可是,他现在不得不承认宋婉清的死亡了。
他郑重其事地将那牌位放在桌子中央,然后他拿起了帕子,轻轻轼去了灰尘,整个房间都是他亲手打扫了的。
打扫完了里屋,他便又拿起一把大扫把,戴着一顶斗笠,穿着质地粗糙的蓑衣,去扫院子,因为下了雨的缘故,灰尘难以被扫干净,但是他倔强地扫着,一刻也不曾停手。
书房——
“爹!爹……”沈玉清撑着一把伞,风风火火地跑进了书房,却只有萧南一个人。
“我爹呢?”沈玉清没好气地问萧南。
“老爷去梅园了,不许任何人跟着,大小姐还是等老爷回来吧。”萧南躬身说,抬头时,沈玉清却已不见了。
——
沈廉还是不断地清理着院子,他弯下身子,一手捡着被风吹下的枝干,另一只手攥着一些已经捡好的,因为动作快,他的手上已经出现了一些被树枝刮伤的细小的伤口,他感到了这痛,但是他却继续着手里的动作,没有一丝减缓。
这点痛,比起心里的痛,什么都不是。
“爹!”沈玉清粗暴地打开了梅园的大门,却见沈廉在雨里忙着些什么,她刚要走近,沈廉却直勾勾地栽进了雨中……
她吓了一跳,扔掉了手里的伞,大叫起来:“来人啊——父亲晕倒了——来人!”
……
沈廉醒了,脸色却还是很差,郎中对着姜晓和沈玉清说:“夫人小姐放心,大人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淋了雨,着凉了,稍加休息便无恙了。”
“爹……”沈玉清看见沈廉醒了,急忙跑到床边。
“滚。”沈廉却冷冷地说,他闭上了眼。
许是阴雨使人愁的缘故,沈廉今日比平日更加烦闷,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脆弱的一面,这个人还是他的女儿。
沈玉清悻悻地退到了一边,姜晓也对着沈廉假意关心了几句,两人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
沈廉打发走了众人,一个人坐在书案前,雨已经停了,空气里有些潮湿的味道,沈廉很喜欢这味道。
“咚咚——”门被轻轻叩了两声,“老爷,五夫人求见。”
沈廉明显地愣了愣,随后说道:“让她进来。”
门被打开的那一刻,寒风涌入了房间,不过很快,秦雨薇就又关上了门。
她像是这个房间的主人一般,自顾自坐到了屋中的椅子上,双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似乎是冻着了。
“什么事?”沈廉冷冷地问道。
“听说梦清染了风寒,如今已经是冬日,府中人人的身体都不经冻,为免风寒……”秦雨薇靠在椅子靠背上,漫不经心地说……
“你如今竟也开始拐弯抹角了。”沈廉打断了她,冷笑道,“有话直说。”
秦雨薇会心一笑:“沈廉,还是你比较懂我。我们已经十几年没说过话了吧?你还是这么了解我。”
沈廉没有说话。
秦雨薇继续说:“我的意思是,把沈梦清送到城外花溪养病,澜清就暂时交给我。”她的神色有些认真。
花溪,是指“鱼隐花溪”,是沈廉在京郊的一处庄子,沈廉有空时,为免家事烦心,便常去花溪躲个清闲。
沈廉的目光在她身上顿了顿,然后开口道:“目的?”
秦雨薇像是看笑话似的笑了几声,随后轻蔑地看着沈廉:“沈廉,真搞不明白你是怎么爬这么高的。目的这么明显,你却都看不出。我想和姜晓好好斗一斗,这个丫头,容易坏事。”
沈廉沉默地看着她。
秦雨薇却已然起身准备离去了,到了门口,她停下脚步:“沈廉,我不过是看不惯姜晓罢了。”说完,冷风便扑面而来,顷刻间,冷风又消散了。
沈廉看看那空荡荡的门前,叹了口气。
——
“老爷,今日是您与秦氏的大婚之夜,您真的不去她房中瞧瞧了?”萧南看着穿着婚服的沈廉,小心翼翼地问道。
“去。”沈廉说。
“也是,毕竟这新婚之夜不去新娘房中,传出去难免不好听。”萧南应道。
沈廉的脸色依旧不好。
萧南知道,沈廉每次娶夫人的时候,心情都很糟糕 ,常常一整天都一言不发,宾客们也常常不能尽兴。
沈廉踏入了碧波庭。
碧波庭里很是安静,他走进了卧房,只有披着盖头的秦雨薇和她身边的婢女。
秦雨薇静静坐着,婢女看见沈廉,正要一礼,却被沈廉悄声阻止,婢女识趣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沈廉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桌子上摆着合欢酒和喜秤,他却看都没看一眼。
纳妾室本不需要这么多繁琐的礼节,只是秦雨薇的父亲是大理寺少卿,面子是必须要给足的。
他静静打量着盖着盖头的秦雨薇,心里却回忆起了宋婉清嫁给他的那一夜。
“一整天没吃东西,真是饿死我了。沈廉他到底还来不来啊?”秦雨薇似乎是等得急了,竟然直接自己拿开了这盖头,也打破了这静谧。
秦雨薇有些窘迫地看着沈廉,沈廉也有些窘迫,他开口说道:“我……刚来。”
“今夜……你睡床,我打地铺。”沈廉接着说道,接着就开始自顾自地拿起一床被子,铺在了地上。
秦雨薇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却还是照做了。
沈廉虽然纳了四房妾室,但是彼时却只有一子一女,都是姜晓所出,这一子一女是龙凤胎,府上人皆道姜晓是祥瑞,沈廉却开始避着姜晓而行。
后来娶的几房夫人,他都是照例去房中待上一夜,却也是如此打地铺,且新婚之夜过后,便再不踏入夫人院中。
“……沈廉,你睡着了吗?”过了不知多久,秦雨薇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发问。
沈廉醒着,却没有答话。
他难以忘记宋婉清,每次娶别人,他都充满了愧疚感,他在心里,默默地给宋婉清道歉。
秦雨薇没有听见沈廉回答,似乎是松了口气,接着,沈廉就听到她自言自语道:“沈廉,你这……到底是搞什么啊?我这可是第一次成亲,本来就紧张……”
沈廉有些错愕地听着她自言自语。
不知秦雨薇说了多久,沈廉听到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仿佛是困了。
“秦雨薇。”沈廉突然说道,秦雨薇吓得一激灵,立刻清醒了不少。
“沈廉……你居然醒着。”秦雨薇惊道。
沈廉接着说:“秦雨薇,我许你一生荣华富贵,你给我秦氏的支持,这场本就是场交易,搞清楚了?在府中,我们不过陌路。至于在外,逢场作戏便可。”
秦雨薇听后,却出乎沈廉意料地笑了笑:“沈廉,这我知道,用不着你提醒。”
沈廉意识到,秦雨薇是不同于其他女子的,她竟然直呼他的名讳,还有种其他女子所没有的清醒和现实。
沈廉觉得秦雨薇是个值得结交的女子。
自那之后,他便常送秦雨薇些礼物,却不是饰品绸缎之类,而是书籍、玉棋一类的物品,倒让其他几位夫人摸不着头脑。
秦雨薇却对这些东西很是宝贝。
沈廉偶尔会来她院中小酌几杯,与她聊聊天,下下棋。
这可把府上人惊呆了,除了娶新夫人,沈廉已经好几年不曾踏入后院了,如今却常常去碧波庭,试问怎能不惊?
“沈廉。”
阴雨天,沈廉与秦雨薇对坐亭中对弈。
“怎么了?”
“姜晓处处压人一头,你可知为何?”秦雨薇落下一黑子。
“为何?”沈廉沉吟片刻,落下一白子。
“她为你生儿育女,自然是沈府的大功臣。”秦雨薇冷笑道,随后又落一黑子,“这却让其他几位夫人……真是好过。”
沈廉看着棋盘,目光顿了顿,随后将手中的白子扔入棋篓:“你赢了。”
——
夜晚,沈廉躺在碧波庭院中的躺椅上乘着凉,旁边坐着秦雨薇。
夏夜,真是舒服。
“沈廉啊,三房的三小姐也已经两岁了,你还真是……”秦雨薇看着明月,不知想起了什么。
“肖夏辞骗我至院中,给我下药。”沈廉闭着眼说,随后又笑了笑,他是笑自己,何必跟秦雨薇解释。
秦雨薇也笑了笑,她是笑自己,何必提此事。
此时的沈月清也已经三岁了,众人都知道,沈廉独钟秦雨薇,日日与她形影不离。
“沈廉。”秦雨薇指着明月,给沈廉瞧,沈廉顺势看过去,只见月亮又圆又大,将整个碧波庭照得如同白昼。
“怎么了?”沈廉温声应道。
“沈廉,我……我动情了。”
沈廉转过头,看着秦雨薇,恰好就对上了秦雨薇的明眸,四目相对,沈廉愣了愣。
沈廉的表情却突然复杂起来,不过他很快就冷下脸来:“秦雨薇,当初可说好了只是交易。”
秦雨薇脸上浮现出一丝失落:“我知道了。”
沈廉便离开了碧波庭,再未来过这里。
沈廉走后,秦雨薇的婢女不平道:“夫人,您怎么不告诉老爷您已经有喜了?”
秦雨薇流下泪,嘴角却上扬着告诉婢女:“不必了。”
沈廉也并不平静,他回到自己的庭院,明月居,他依旧看着那月亮,只是已被乌云遮挡,院中也远不如碧波庭明亮。
他只得回了房中。
这是宋婉清给他的诅咒,他可以对忘记宋婉清的爱,却难以忘记那刻骨的负罪感和内疚。
这诅咒,容不得他再喜欢上别人。
从那之后,沈廉仿佛故意似的,每日去后院,却偏要绕过那碧波庭,去桐栖院。
府上人人都知道了,秦雨薇和沈廉不和。
秦雨薇自那之后,也鲜少出那碧波庭,对于府中的事情,也很少过问,她虽然住在沈府,却被隔绝在外。
再后来,沈廉得知秦雨薇生了位小公子,别人都向他道喜,他自己却难以欣喜。
他想起了和秦雨薇新婚之夜的感觉——错愕。
——桐栖院
“小姐,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五夫人了?”紫藤不快地抱怨着,一边还收拾着沈梦清的行囊,沈澜清已经被送到碧波庭去了。
沈梦清只是不语。
很快,紫藤就背着行囊,和沈梦清一起出了府,门口早有一辆马车候着,沈梦清看看身后的沈府,心里冷笑几声。
“小姐,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
“不必有,我也不稀得。”沈梦清果断地上了马车,紫藤愣了愣,也急忙跟上。
【今天是大年初一,唐却在这里给大家拜年啦!虽然读者寥寥无几[哭唧唧],但是还是很感谢这寥寥无几的读者,祝你们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学业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