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师姐,怎么了?”
谷雨察觉到宋若霞搭在她胳膊上的手兀然一用力。
“没什么。”
宋若霞收回视线,柔声细语道:“方才好像看见了一位故人,约么是眼花罢。”
“故人?”
宋若霞鲜少谈及过去,白月宫众人没有对她昔日经历不好奇的,谷雨连忙问:“最近比武大赛在即,虎林城确实涌来了一批人,师姐是看见了从前在北疆那边的熟人么?”
面纱下,宋若霞轻轻地笑了:“她和我…或许算相熟吧。”
“我也不知是不是她,我只知。若是她,也该生得这么高了。”
在众人面前,宋若霞不常笑,她天生生得就是画中美人的模样,眉梢眼角俱是清冷的仙气,不笑反而更好,就是偶尔笑了,也像庙里供的泥塑菩萨,失去真气。
但是此刻,谷雨猛地失神。
她竟觉得,这位玉美人脸上的笑不同往日,像春日煦风,终于多了几分凡尘逼人的艳色。
雪月楼二楼不同于一楼的热闹,装修典雅,用二十四扇双面绣金丝屏隔开,每两道屏障中都算一个独立的包厢,包厢内会烧一种从八蛇观求来的香,此香奇异,虽不知原理,但竟能隔音。
“快,腿脚都麻利些,”掌柜指挥着楼里的人手,“上面的人都金贵着,一个伺候不好小心你们的脑袋,西湖醉鱼这道菜怎么还没好,你、还有你快去后厨催下!”
等人都跑全了,掌柜的才拿帕子沾了沾头上的虚汗,和旁人不同,他大小是个雪月楼管事,多少还是明白今天这出动静是为了什么的。
说到底也就四个字,比武大赛。
历来江湖上的盛事,多得是血雨腥风,要么就是正义之师区讨伐邪教,要么就是匈奴来袭江湖儿女们自发奋勇杀敌。
武字天生就是杀伐的,和平的盛事着实不多。
恰巧比武大赛,就算一件。
它三年一召开,年年擂台赛的规则都不一样,有时是车轮战,有时是团队赛,让底下人完全摸不透,只觉得顶上的人怎么一年一个心情。
实际上么,这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临到这个关头了,各路英豪乌泱泱向虎林城聚集来,那几个真正掌握着规则话语权的人,却在今日,才开始商议。
就在这雪月楼。
…掌柜的脑袋里大约是有一戥秤?的,他把事情盘的越明白就越不放心交给底下人去做,于是踱步到后厨,准备亲自监工。
后厨热火朝天,几个厨子把锅豆颠出火星,掌柜频频点头,正颇为满意之际,他回身却看见一个眼生的跑腿正愣在门口,贼眉鼠眼的往屋内瞅。
掌柜眼皮一跳,暗骂了句丧门星。
“愣在门口做什么?小家子气,去、去、去!把这道菜给大人们端上去。”
跑腿低头哈腰地接过盘子,出了后门后,几道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脸上,照出了那饿出绿光的星眸。
冉旭秋寻了个没人角落里,机敏地从袖口掏出一双木筷子,火速消灭了半只鱼,干完这些后,又折了几枝红花,将一只放在鱼尾,其余的花瓣撕下来,模拟着鱼鳞的形状铺在被吃得只剩骨头的后半段。
鲜嫩爽口,好吃!
爽!!!
方才曲富贵以为她要去找宋若霞,实际上,他还是不太懂冉旭秋。
当时冉旭秋噌地起身,是突然想到既然楼上有重要人在开宴,那这个时候混入后厨,说不定能浑水摸鱼吃一波。
她果真料中了。
打晕了个伙计后,套上他的衣服,再往唇上贴俩撇小胡子。这掌柜的问都不问,就指使着她给二楼送菜。
只可惜,她没寻到红尘渡。
要不然也要喝它半壶。
冉旭秋理了理衣襟,又成了掌柜面前的木讷的跑腿,她托着盘子,往二楼走。
二楼隔间多是空着的,冉旭秋停在唯一一扇还有些许动静的一扇金丝屏前。
她嗅了嗅味。
好奇怪的香气。
这香气似乎能屏蔽她的五感,让她听不清屏风内的声音。
她叩了叩屏风,从旁边的拐口走进隔间。
一迈进去,香烟尽散,五感恢复。
隔间几人围着八仙桌正在说话,冉旭秋粗粗望去,唯一见过的竟只有宋若霞和夜颂流。
她慢慢走了过去。
武林盟主成立业位于主座,左上首是白月宫宫主夜雪河,右上首是血人鬼通神,对面坐着的才是雪月楼楼主南无竹。
这四人背后,又分别站着几个小辈。
只听玉扇敲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夜雪河微笑道:“怎么不见章长老?”
成立业沉吟道:“许是因为,有人占了他的位。”
“盟主这是什么意思?”
硝烟一触即发。
“…什么意思?”
成立业好像轻蔑地笑了。
“作为盟主,我常听人说虎林城出了个夜雪河,野心勃勃,”他嗓音哑而干。这位武林盟主少年时经历过一场大火,如今二三十年过去,伤势愈合了、疤痕淡了,唯有嗓音,还留在那场烈火里。
“事实上也确实是如此,在你手下的白月宫近几年突飞猛进,在坐的各位都有目共睹,所以才给了你这个位置。然而…或许是我们给的太轻易,竟让你觉得也不过如此。”
夜雪河脸上的笑淡了:“盟主究竟什么意思,不妨明说。”
“好,那我就明说了。”
“此等重要机密之事,你带夜颂流来也就罢了,可你怎能让一个哗众取宠的戏子也位列此列?!是觉得她能和我徒公孙红良相提并论,还是觉得她能让李轻云枪下留情?”
戏子?这是在羞辱谁?
冉旭秋走向八仙桌的脚步一顿。
夜雪河一共只带了两个人,不是夜颂流,那就只有一个答案了。
宋若霞。
左上首,夜雪河心下一沉,暗骂成立业一句老匹夫。
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
明着是说宋若霞为戏子不配在席,暗着是指桑骂槐,说他白月宫就是个唱大戏卖好名声的,不配在左上首。
狗东西!
隔间里寂静地连针调地上地声音都能听见之际,冉旭秋终于靠近八仙桌,将菜添上。
谁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或许,是这几位江湖上的大人物,谁也不在意一个小小的跑堂。
众人看着那半只鱼都被这奇异的造型震了震,唯夜颂流忽地抬头。
脚步声,他为何听不见这个跑堂的脚步声?
“花做鱼鳞,”鬼通神有个杀气凌然的名字,为人却是个和事佬,一心想把战火扑灭,哪怕心里想的是:怪哉,雪月楼竟这样小气,只肯上半条鱼…他看向雪月楼楼主时,口里也是赞不绝口道:“还是你们雅致,竟有这样品弄风月的手段。”
“这道菜…我怎么也从未见过?”
雪月楼楼主沉吟,他是这里主人,本该对这了如指掌,可如今他竟和那没见识的粗人鬼通神一样,觉得新奇。
“回楼主。这道菜名叫锦上添花,锦鲤的锦,鲜花的花,”冉旭秋微微笑,这一刻她虽弓着腰,可比场上尽半人都要显得从容——
哪怕是像夜雪河这样的老油条,也没能料到她在鬼扯。
“这是后厨们临时想出来的,掌柜的觉得寓意好,还命小的背了段话,他说,‘盛世为侠,乱世为枭。做人是这样,做菜也是这样。前几年匈奴不平,醉鱼醉的是将士们的思乡之情,近几年四海生平,比武大赛就是顺势而生,锦上添花这道菜才会出现。’”
冉旭秋吐字清晰。
鬼通神摩挲着下巴,他是个糙人,当即一拍大腿震惊地看向南无竹,“娘嘞,你们雪月楼果然都是些才子才配呆的地方,连个小小掌柜都别有洞天。”
“师父,用错了,是出人意料。”
李轻云在他背后提醒。
忽然,只听得一声笑,夜雪河缓缓咂摸着这句话,“盛世为侠,乱世为枭。”
这何尝不是在说他。
而锦上添花,又何尝没有巧妙地解了宋若霞之困?
他知道他和白月宫在部分江湖人眼里是个什么形象,投机倒把的成功者!
他们说错了么,恰恰相反,他们说得很对,极对!
他夜雪河就是个投机者!今日若非盛世,他亦非侠而是枭。
“这道菜真是好啊,”夜雪河率先伸出一筷子,他看向成立业,意味深长地替白月宫扳回了一局:“锦上添花,好一个锦上添花,如今的江湖,若是再和以前一样,四处都是血雨腥风、苦大仇深,那我们这些人十几年的努力又算的上什么呢?乱世要一个不醉不归的豪气,盛世就需要一个锦上添花的象征。”
“盛世,就要载歌载舞才为盛。”
“您以为宋若霞为戏子,却不然,她是锦上添花的花。”
成立业没说话。
剩下的事,就不该再有小喽啰在场了。
“诸位慢用。”
冉旭秋识趣地准备退下。
隔间里众人脸色青紫不一,宋若霞这个时候终于抬起眼。矜贵地看向替她解围的冉旭秋,但她什么也没说。
好似多赋予一个眼神就已算别样恩赐。
白月宫不会允许她向一名下人说谢谢。
而宋若霞本人,恐怕更不会。
——大约她并没有认出自己。
冉旭秋悬着的心终于落了。
她和宋若霞算算也有好些年未曾相见了,今日在席间重逢,恐怕连夜颂流认出她都比宋若霞认出她的概率大。
冉旭秋溜走不久,楼下被她打晕的伙计已经清醒过来,他低头,衣物空空如也,惊恐地捂住了胸前两颗红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
掌柜匆匆赶来:“喊什么喊,谁在作怪,惊扰了贵客,拿你是问!”
“掌柜的,掌柜的不好了,混进来人了,刚刚有人把我打晕,扒了我的衣服,冒充我去了后厨,不好了掌柜的!”
出事了!
还是出事了!
掌柜意识到这点后,面色惨白,他想到了面生的那个小厮。他急匆匆地上楼,后背的冷汗如瀑布般掉落,哪怕在木梯上摔了个狗啃屎,都没来得及打理仪表,而是继续气喘吁吁地爬楼。
坏喽,坏喽!
万一他放上楼的奸细是八蛇观的人怎么办!
搞不好要在饭里下毒噢!
届时自己的脑袋还能保留住吗?
“大人,各位大人们,大事不——”
等头也不抬地冲入隔间后,掌柜却发现场面并不如他预料的那般喧哗,素来板着脸的楼主,头一次对他露了个笑脸,道:“何事这样慌张?”
好像一切风平浪静?
掌柜的木着眼,视线缓缓转向酒桌上刚刚他叫那枚奸细端上的菜,却发现西湖醋鱼的鱼,已经变成了一串鱼骨头,上面铺着粼粼的花片,看着华美异常。
什么情况!?
这道菜,以前也有花吗。
“毛毛躁躁地成什么样,”楼主的声音和往日一样的淡然,“但念在你这次准备菜肴上了心,得了宫主的赞赏,且不与你计较。”
宫主?
在场的如果没记错的话,只有白月宫一个宫主啊。
掌柜的腿一软,差点给那个胆大包天的奸细跪了。
…
“所以,你是说,那奸细不止混入了雪月楼,打晕了我的伙计,而且还偷吃了菜肴,把我们所有人都跟耍猴一样,耍了一通,是么?”
精致的金丝屏前,南无竹转着扳指,似笑非笑。
掌柜跪在地上,颤颤巍巍俯首道: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