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燃打字:
“我一直以为,我妈不联系我,是不爱我。
半个月前,我才知道,她离婚后给我寄信寄东西,全被我爸扣下了。
那些东西,他前几天拍了照发给我看,问我想不想拿回来。
我真的很想要,就回来了。”
柏拉图沉默良久,什么都没回复,似乎是被这个消息震惊了。
郁燃等了很久,在床上终于睡去,又在清晨四点半醒来。
清晨四五点钟的天色苍白,这个时间,十岁的郁燃经常在空荡荡的主卧大床上醒来,熟练地溜到后花房去。
淡紫色的云朵下,清脆的劈裂声响会迎接他的到来。
母亲总是穿着普通的棉布衬衫和工装裤,在里面一心一意地劈柴,汗水挂在素白的脸上,洇湿前胸后背的布料。
郁燃给母亲递上毛巾,闻着空气里的松木清香,明白父亲又是一夜未归。
十一岁那年,母亲拎着斧子对上了带着新女人回家的郁父。紧张的男女在她面前牵手站着,互相扶持,一致对外。
郁母留下劈裂的半扇卧室门,还有垒成半扇墙的木柴,独自走了。
又三年后,郁燃收到母亲的骨灰,她在某个遥远国度死于跳伞事故。
郁燃不恨母亲独自离开,只疑惑为什么她从不和自己联系。
直到今年,他毕业前夕这一天。
流水漫漫的时节,泰晤士河岸正如一副油画。
突然响起的重金属乐倏然击碎了这副画,刹那间,行人纷纷回头望向这只街头乐队,自由而奔放的歌声在破音箱里自顾自地响着,癫狂又热烈。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手指缠满绷带的女鼓手坐在自己的箱鼓上,动作潇洒利落,眼睛却紧紧跟着主唱的脚步。
一身黑色的主唱身形削薄,搭在话筒上的手指苍白,几乎和他的白种人队友相同——不见天日的雪白,冷蓝半透的血管,几处泛红的关节和血丝。
吉他solo时,他的铆钉靴踩着节拍飒然律动,吸引着众人的目光。路人便看到他脚边放着的纸片介绍。
一排乐队成员的账号,最顶端那个ID是郁燃的:NOLO-Tisone。国内的粉丝根据单词翻译,叫他小火苗。
中场休息,郁燃喝了口水点开手机,看到来自国内的那条消息。
他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苍白得像清晨的天色。
“New message:
很想你,儿子,回来看看爸爸,好吗?
对了,你母亲这些年来寄了很多信件给你,都在我这里,以前太忙,忘记给你。”
照片上,满满当当的明信片、信件和小礼物,塞满了一整个保险箱。
郁燃眼神微暗,捏紧了手机。
下一首歌的即兴部分,郁燃弹得急促狂乱,最后猛地将自己的吉他砸向石栏。
木板四分五裂,钢丝琴弦颤抖着发出悲鸣。
为摇滚而聚集的人群尖叫欢呼,给他鼓掌。
乐队几名成员一边弹奏,一边交换眼神。
乐队结束演出,鼓手站起身,担忧地望着主唱,想要开口。
郁燃收好东西,浅淡一笑:
“抱歉,我有点事可能要回家一趟。”
NOLO乐队在这一年的夏天宣布暂停演出,复演时间未知。
郁燃的主页置顶是他第一次乐队演出时的视频。
激烈的节奏中,他尽情弹唱:
“……干涸的云床中躺着太阳,
龟裂的土地上,冰冷的日光,
我已准备好,迎接我的灭亡……”
二十二岁的郁燃从床上坐起来,伴着淡紫天色哼唱着歌词,慢慢地走去家里的后花房。
他在花房角落里找到了母亲的那把斧头,劈了整整一跺柴,当做对母亲的纪念。
给柏拉图发了消息:“今天去公司报道,正式上班第一天,耶!剪刀手.jpg。”
然后他拎着行李箱离开,按照父亲的安排,去见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郁启。
说是弟弟,两人只差了半岁而已,但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私生子登堂入室,成了家族企业的总裁,郁燃这个原本的大少爷,流放三千里,到处颠沛流离。
所以,在国外上课时,每次路过教堂,郁燃都目不斜视。
要是世上真有上帝在安排人类的命运,那这个上帝一定是个睁眼瞎。
郁燃穿着破洞牛仔裤和黑T恤,一头齐肩长发,戴着墨镜,只露出好看的下颌曲线,在公司大厅的沙发上坐了大半天,来往的人都忍不住看他。
快到中午,才有个行政下楼来,拿着入职合同给郁燃签字。
郁燃被再次发配,成了附属养鸡场的副厂长。
盯着上面的职位名称,郁燃静默了几秒钟。
行政小姑娘帮他拿过行李箱,忐忑地说:“总裁让我送您去工厂。”
郁燃哼笑:“不用了,我自己过去就行,地址呢?”
他臭着一张脸大步向外走去。
与此同时,一个西装革履的高大身影,正在一群员工的簇拥下,朝着公司楼下走来。
半天后。
下了公交车还有最后一段路,郁燃试图打车,却发现平台显示,正在排队等车的还有一百多位。
他选择挂上梯子,先跟柏拉图吐槽:
“今天出行不利。”
柏拉图没回他。
算了下时差,对方多半在睡觉。
作为网友,他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柏拉图是个很有分寸感的粉丝,也是个合格的朋友,从不多问自己的情况,又能适时回复安慰。
郁燃不知不觉已经习惯了,有事没事就找他聊天。
郁燃发了会儿呆,打量四周路况和天色,决定拦一辆过路的顺风车。
虽说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但之前都是在国外拦车。
郁燃生出一些局促。
为表诚意,他特地摘了墨镜。
夏日傍晚,天色微黄,忽的起了风。
郁燃挥着手臂,头发在风中飘飞,刚好对着来车露出清晰完美的正脸。
黑色轿车行驶到他面前,竟然真的缓缓停下了。
郁燃又惊又喜,看向驾驶室。
迟了几秒后,车窗才缓缓下降,司机探出头:“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郁燃说了来由,司机点点头,转头看向后座:“老板,您看……”
郁燃这才发现,后座还坐着一位,从车窗只能窥见对方棱角分明的下半张脸,系得严整的温莎结领带,纯黑色条纹手工西装。
“正好顺路,让他上来吧。”后座传来的声音低沉。
坐上副驾驶,打招呼致谢时,郁燃下意识向后看了一眼。
逐渐暗淡的夕阳即将敛尽最后一丝光线。
车厢里半黄将灰的日色下,姚撰戴着纯银半框眼镜,双手交握,样貌英俊非常,半边侧脸隐在阴影中,轮廓分明,微微点头向郁燃示意时,深邃的目光在镜片后一闪而过。
对上视线的刹那,郁燃下意识收回目光。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躲,只感觉到心跳如擂鼓,震耳欲聋。前方路灯正好在这瞬间次第亮起,灰蓝色的天空霎时明亮如昼。
“谢谢您。”郁燃维持着体面,客气道。
“不客气,这附近都是工厂园区,的确不好打车。“后座的男人温文尔雅,声调不急不缓,“你是在这里上班吗?”
郁燃点头:“嗯,我刚来,在劳扬养鸡场上班。”
男人略显意外:“好巧,我最近正好也在这个园区的工厂出差。”
“认识一下?我叫姚撰。”
终于到了偏僻的厂区,郁燃一头栽倒在宿舍坚硬的木板床上。
宿舍老旧,天花板窄窄一片,吊灯时不时因为电压不稳而闪烁两下,寒酸程度像他刚出国时住的寄宿家庭卧室。
他习以为常,翻了个身开始看手机。
柏拉图回复了自己刚在路上对出行不利的抱怨。
“发生了什么?”
郁燃想了又想,和柏拉图聊天这么久,他始终都是坦诚的。虽然对方从不多过问自己的隐私。
但这是自己第一次,因为某个人生出隐秘的珍藏欲。
他不想说这件事,怕一说出口,邂逅的美好就如鸟一样飞散了。
他回复:“没事了。”
柏拉图回得很快,像是一直在等他的消息:
“不想告诉我?”
郁燃说:“不重要,不讲了。”
他太困了,发完这句,立刻睡了过去。
聊天框的另一端,姚撰沉默着看了一会儿屏幕末端的那句话。
次日下午,郁燃站在中央控制室,认真练习操作系统。
旁边的车间主任横挑鼻子竖挑眼,只是摇头:“哎,太慢了,太慢了,你这样不行。”
郁燃笑笑回应:“那我再多练练。”
真就站着练到下午。
围观的员工看不下去,拉他休息:“主任为难你呢,你已经是学的最快的了。”
郁燃道谢,坐下喝水。
“小郁厂长,明天需要你出趟外勤,”王主任的声音很客气,“去机场接机。”
郁燃应声:“好啊,没问题,接谁啊?”
王主任说:“合作厂家空运发来的种鸡,非常重要,你一定要小心。”
郁燃把茶杯端起来又放下,差点气笑了,真的是接“鸡”啊。自己这个副厂长的工作内容,可真是丰富多彩。
“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