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退下。”
裴忌遣散丫鬟,跨步走到榻前,柔声问道:“夫人昨日休息得可好?”
绫罗抱着锦被,浅浅一点头,感受男人的目光,她略感不适。明明是温柔的注视,但这种感觉却让她不舒服,仿佛是被什么东西暗暗窥伺似的。
“大人。”她轻唤道。
裴忌脸上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夫人往后都想如此唤我?”
绫罗一怔。是啊,她和眼前这个男人是夫妻,按理说,她不应当对他那么生疏,可是....她却过不了心里那道坎,毕竟,目前这个男人对她来说,仅仅是个相识一日的陌生人。
“我...对不住。”她垂头,有些丧气。
裴忌却笑笑,放下手中食盒,动作轻慢地挽起宽大的衣袖,转身拾起香盒中的一块香,在博山炉中点燃。她看着他熟练且认真的动作,又觉得此人温柔体贴,气质非凡,堪称得上一句光风霁月。
随后,裴忌朝她看来,眸中沁着温柔,“夫人永远都无需对我道歉,说来,该是我的过错,明知道夫人失了记忆,却依旧要你与从前一样。”
博山炉中香烟袅袅升起,香气打着旋儿盘旋在半空,绫罗鼻尖闻到一股子熟悉的味道。她顿时脱口而出:“这是奇楠沉香!”
说完,错愕地眨眨眼,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对这沉香的名字脱口而出。
裴忌抖袖站起身,平和道:“正是夫人最喜爱的奇楠沉香,惹云斋中常备着。”
绫罗明白了,自己虽然失去了从前的人和事,但对事物的记忆仍在,这才能一下子就道出沉香的名字。
裴忌回到床前,从食盒里端出一碗清粥。绫罗这时才发现,他竟然是带着食盒来的。
“我寻了医师,一会便来给夫人诊脉,现下先用清粥垫垫肚子。”
“多谢。”
两人之间的交流和动作都客气十足,绫罗有些不自在,裴忌也没有说什么,依旧是温和的模样,给足了她安全感。直到绫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出声问道:“我们....之前是怎样相处的?”
“夫人不必过于忧虑,也不必自责,你我之间相处,全都按照夫人的喜好来便是。”
他答得滴水不漏,十分包容大度,听得绫罗愧疚却又多了一分。她在心底暗暗想着,自己是不是应当对他再热情一些,不然他也是会伤心的吧.....如果换做是自己,恩爱多年的娘子突然变成陌生人,自己肯定不能完全释怀。
她出言:“夫君....要不要坐到床边来?”
裴忌却是一顿,眼底随即蕴着异样的狂热,那副清冷出尘的表现差点维持不住,他掩饰着敛眸,将情绪全都藏在眼底,一出口,嗓音却沙哑了:“你唤我什么?”
绫罗不解,又唤道:“夫君啊。”
“我从前难道不是这般唤你的....”她低下头,自己也因为这两句夫君羞红了脸。这两字对她来说陌生,自己唤着也不舒坦。
但裴忌久久不答。
绫罗又问:“你难道不喜欢我这般唤你?”
“没有。”
“绫罗可能再唤一声。”
绫罗这才笑开,秾丽的小脸顿时焕发出光彩,将苍白的病色都盖了过去,她嗓音甜甜,柔柔唤道:“夫君。”
“哎。”他答。
走两步,坐到她床边,视线再未从她脸上移开分毫。
但在无人看见之处,裴忌将自己的衣角攥了又攥,一向冷静自持的他,此刻心乱了。若是柳竹在场,一定又要腹诽,自家相爷何时有过这样局促的模样?
——
不多时,两人等来了医师。
廖梅生是建安有名的杏林圣手,年过五旬,为人淡泊名利,无人知晓的是,裴忌和廖梅生有些前缘,导致两人私交不错,算得上是全天下少数几个不怕裴忌之人。
给绫罗诊脉花费许久,廖医师一直愁眉不展,直到绫罗也被吓到了,试探着问他:“我是不是没救了?”
“没有没有。姑娘身体康健,没有什么大碍。”廖梅生连连摆手,又去给裴忌使眼色,两人很有默契地一同出了屋子,独留下绫罗一人在屋子里惴惴不安。
声音断断续续传来,绫罗一概没有听清。
屋外,廖梅生意味深长地睨了裴忌一眼,语重心长道:“你啊你,就算是再喜欢人家,也不能用如此歹毒的手段啊,你可知那药一旦吃下去,前程往事尽数忘却,犹如新生,人也会变得痴痴傻傻,一碗药下去,人也就算是废了!”
“那丫头管你叫夫君,老朽可没听说裴相何时娶过妻,是你骗人家的吧。”
廖梅生满脸心痛,责怪地看着裴忌。
裴忌却表情复杂。
“你是说,她失去记忆,是被人下了药?”
“不是药!是毒!”
“等等。”廖梅生这才反应过来,“不是你做的?”
“自然不是。”裴忌脸上划过一抹凄凉,“我不会给她下毒。”
“哼。”廖梅生显然还在气头上,“就算不是你下的毒,但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将人家这么漂亮一个小姑娘骗回家当媳妇,你啊,也是个黑心之人。”
“老朽昨夜迷迷糊糊听见京城在追捕什么人,似乎是公主失踪.....”他将目光悄悄移相屋内,心中顿时凉了半截,他似乎窥见了个惊天的大秘密,再不敢说话了。
“廖医师,管好你的舌头,以你我之间的默契,我不多说什么。”
“好,好!”
裴忌问:“她的情况如何?”
廖梅生捋了捋长须,说起病情,他中气十足,侃侃而谈:“这姑娘算是幸运,估计当时药只吃了半碗,所以失去记忆,心智却没有受损。更幸运的是,老朽正好就会配置此毒的解药。”
“如此巧合。”裴忌眸光凌厉。
廖梅生脸上闪过心虚,“此毒名为‘忘忧’,和老朽的师门渊源颇深,不过说来话长,日后有机会给你解释。当务之急啊,是给那姑娘的毒解了。”
“若是一直不解毒,会如何?”裴忌幽幽道。
廖梅生心中一凌,明白了裴忌的意思,他这是,想要那姑娘将前程干干净净忘记,再也记不起来。廖梅生心中天人交战,最后叹一口气,“老朽本不是入世之人,不想掺和你们这些大人物的故事。若是此毒不解,对她身体倒是没什么妨碍,只是你要想好,若是她有一日将往事记起,是否会怪你。”
安静纯白的院落中,裴忌的心跳声堪称猛烈。
廖梅生的一席话,虽是建议,更像是谶言,如擂鼓般一字字敲在他心里,提醒着他,这场谎言有可能是黄粱一梦,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但裴忌又是何人?他的心肠多年来练得如磐石一般,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况且,他向来只信,人定胜天。对权势如此,对女人更是如此。不是自己的,那抢过来不就好了。
“无须多言。”
“除了此毒,她的身体可有大碍?”
“嗳。”
“还有些风寒,老朽开副药,不出半月即可痊愈。”
“再开些上好的药膏,她手上有伤口。”裴忌道。
廖梅生无奈了,“行,相爷您要开什么尽管吩咐。”
“别叫我相爷.....我没有告诉她我的真实身份。”
廖梅生没再答腔,径自走回屋子,笑盈盈对着绫罗,说话语气比之前更为温和。
温和得绫罗心中发毛。
她心中疑窦不少,问道:“医师,我病得很重吗?”
“姑娘脉搏稳健有力,身体安泰,是有福长命之人,莫要胡思乱想。只是有些小小风寒,不过放心,老朽的药您两碗下去,必定痊愈。”
“真的?”绫罗被他逗笑,低头弯了弯嘴角。
裴忌跟着走进屋子,将廖梅生遣去开药,自己坐到绫罗床边,看她的眼神比之之前,略有些复杂。
绫罗体内的毒,是遭人暗害才致于此,至于是谁害的绫罗,裴忌心中已经有了人选,只待明日进宫时,他便可确认一二。
世人都道,公主与陛下亲密无间,三年前,公主更是帮陛下从太后手中夺权,极力促成陛下亲政。不然,先太后把持朝政多年,怎么可能如此快就落败,日落西山。公主尽心辅佐,当年的陛下可能感念在心,但如今却不一定........
“夫君?你在想什么?”
绫罗看他许久不说话,举手在他眼前晃晃,谁晓得下一刻裴忌骤然站起身,绫罗一只手僵停在半空中。
“是我吓到你了吗?”
“没有。”他瞬间整理好表情,嘴角弯起,“夫人手上有伤,为夫来替你上药。”说着,他拿出廖梅生给的上好金疮药,取来一只玉质的小勺子,要绫罗将双手拿出来。
绫罗昨日在外奔命时,摔了几次,不光是手,膝盖上也有伤口。
冰冰凉凉的药膏涂上,伤口处愈发舒适,竟真的一点也不疼了。
“可还有哪里受伤?”
绫罗想说膝盖,但又想起,若是要给膝盖上药,那就必定要褪去鞋袜,她...不太想在他面前...
“没有了。”她答。
“那便好。”裴忌收起药膏,起身看她,见她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仰起,眼中水光泠泠地看着他,将他的样子整个装进了眼眸,他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摸一摸她的头。
挣扎半天,手都未抬起分毫。
这种冲动来得过于猛烈,犹如酒鬼闻见了美酒一般,真是难以抵御,裴忌一生克己,断没想到有一日自己会狼狈成这样,他留下一句:“夫人好些休息。”便逃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