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个擅自做主,被穆文君念叨了好久,无非是怪他们三个太莽撞。
夜里却同桑敬义欣慰道:“虽是赤诚了些,却也没有学坏,也算给父亲他们一个交代了。”
公孙丘奠仪,宫内的净鞭经久不息,
城中百姓自发的夹道相送,万人空巷。
奠仪之后,她们就要进宫学规矩了。
穆文君哄着给桑嫣和桑姮买了好几匹布料,做了好几身衣服。
为人父母的,无论孩子多大都放心不下,临行前不住叮嘱:“宫里不比外面,要一切当心,不可任意妄为,有什么不懂的多问着些,实在不行就跟我说,我就想办法回绝....”
“知道.....了...”桑嫣歪着脑袋瓜,没个正经。
穆文君没忍住拍了一把她的头:“凡是跟阿嫣学着点,护着你阿姊些,一些人惯会捧高踩低的....”
桑姮捂着头,回正。
“知道了....”桑姮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桑嫣往外跑:“阿娘,再不去,我们就要比旁人晚了!”
“叔母!我们走了!”桑嫣扯着嗓子喊。
“好!”
皇后宫里众人站着。
一个约莫四五十岁年纪的嬷嬷训话,一脸严肃,看上去很不好招惹。
“诸位安康,我姓徐,你们叫我徐嬷嬷就好。”她介绍旁边刚被带过来的一位嬷嬷道:“这位嬷嬷也姓徐,以后便是这位嬷嬷来教导各位女君,宫内常称呼她为小徐嬷嬷。”
“是,徐嬷嬷。”众人齐声,又朝着小徐嬷嬷行礼:“小徐嬷嬷。”
桑姮在众人之中,眼睛左右撇着。
裴修霁和司马恪倒是早早的来皇后宫里喝茶来了。
小徐嬷嬷,约莫也是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看上去倒是比大徐嬷嬷和蔼可亲一些。
正出门的时候,卫无尘闪身而来,和桑姮擦身而过;差点撞到。
桑姮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就一股清冽的甘泉味混着凉风而过。
“少泽,今日你来迟了。”临离开时,桑姮听见皇后娘娘笑道。
明帝看似翻着奏章,忽而侧首问道身边的公公:“交代你的事情可办妥了?”
“陛下放心,老奴已经办妥,保证万无一失。”
“好。”
他要让桑姮知道嫁给裴家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做裴家宗妇也不是那么简单的,最好的还是他的阿敢。
当别人在学查账算账时,桑姮在学收拾书房;
当别人在学如何巡视庄子时,桑姮在学如何分辨面料;
当别人插花品茗时,桑姮在学查账算账。
为何别人都是小徐嬷嬷,独独给她开小灶是大徐嬷嬷。
桑姮有些绝望,只觉得若是公孙先生活过来,定要好好的听他授课
“算不对不准用饭。”大徐嬷嬷厉声道。
桑姮神情呆滞,大徐嬷嬷前脚刚走,后脚桑姮手里的书就掉了下来。
桑姮舔了舔嘴,肚子有些咕咕叫,也不知道阿姊怎么样了。
罢了罢了,
还是慢慢算吧,重新算一遍。
桑姮还没看完前两句,就将书简一扔;
罢了罢了,饿一顿而已,饿不死的,阿姊顶顶聪明,不会有事的,何况还有忍冬在。
这是忍冬回到方家之后,第一次见到,也没顾得上说句话,不知道她过的好不好。
桑姮恍恍惚惚,竟然睡着了。
醒来一睁眼,竟瞧见了忍冬。
登时桑姮就抱了上去:“忍冬!”
“女君!”
二人叽叽咋咋,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格外激动。
旁边人轻咳一声。
桑姮这才注意到,正了正神色。
忍冬接过来卫无尘手里的东西说:“是卫将军带我来的。”边说边打开:“知道女君没吃东西,特意带给你的。”
桑姮眼冒金光:“嗯嗯,还是忍冬想的周到。”说完又觉得不对,改口:“还是方家女君想的周到。”
说完,二人相视而笑。
“大徐嬷嬷没有为难你吧?”卫无尘坐在案桌对面,一只腿屈起将胳膊搭在上面。
桑姮白了他一眼:“你说呢?”
“那我去和皇后娘娘打声招呼。”卫无尘欲起身。
“不必了。”桑姮赶紧制止他说:“这一点事,我还应付的来。”既决心要做名门淑女,这点搓摩挺不过去,那就是废物。
吃饱喝足之后,忍冬先走了,只留下卫无尘和桑姮。
“感觉如何?”卫无尘问。
“不如何。”桑姮冷笑:“做人累,做个女人更累,做个叫桑姮的女人最最累。”
“是这样的。”卫无尘说着:“世家大族人多,规矩也多。”
“嗯。”桑姮看着他:“没想到今日来看我的竟然是卫将军,我阿姊还好吗?”
“司马家的男君还不错,有他在一旁帮助,你阿姊自然是没事。”卫无尘说:“只是皇宫之内,也不好随意走动。”
“那就好。”桑姮认真看了一眼门口:“你快走吧,等下大徐嬷嬷来了。”心虚又害怕。
卫无尘原本想带她去养马场骑马,但看见她这个样子,突然就不想了,难以掩饰的嘴角扬起,他倒要看看,桑姮能坚持多久。
大徐嬷嬷带着裴修霁来了。
桑姮以为来了救星,便拿着账册悄声问他。
“这不是你的事情吗?”裴修霁一副正人君子模样:“事事求人,何时是头?”
桑姮没想到裴修霁竟然如此刚正不阿,近乎脑子叫狗啃了的地步,被人噎了回来,一时不知反驳,脸上有些挂不住,微微发烫,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为何司马恪可以帮阿姊;裴修霁却不肯帮她。
明明以后清算的是裴家的内务。
就因为....
就因为以后她的名字前要加上裴字吗?
裴修霁见状,也微微有些不忍,替自己辩解道:“非是我不愿帮你.....”
在裴家,若是太过护短,怕是会被裴家祖老指摘,让她自立一些,能够独当一面,日后也不会被别人太过为难,也没什么坏处。
以后她也不能单靠男人活着。
“我知道。”桑姮低着头瞧着账本,没在理他。
裴修霁觉得她正在气头上,不是解释的好机会,便想让她自己冷静思考一下,待日后把话说开就好了,于是起身离开了。
桑姮死死的咬着嘴唇,倔强地不肯让眼泪落下来。
道理她从小就明白,不要太过相信、依靠任何人。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旁人可以的,她也一定可以!
“嬷嬷。”门外声音不急不缓的响起,浅绿色身影闪进屋里:“嬷嬷去忙吧,皇后娘娘有事要见桑女君。”
卫无尘看向桑姮:“女君,请吧。”
桑姮低着头跟在卫无尘身后。
走了半晌,反应过来时,她停住问道:“这不是去皇后宫里的路。”虽然她并不常来宫里,但是这条路她没来过,并不认得。
见被拆穿,卫无尘也不生气,也不打算继续忽悠。
“怎么?”卫无尘挑眉:“不是皇后不能请你?”
“嗯?”桑姮疑惑。
“跟我走吧,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是不是特别笨啊?”父母兄长都是最亲近之人,回答会夹杂私情,卫无尘是外人,想必最为客观,于是出言问道。
卫无尘细细想了想,摇了摇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情,就像你兄长有的读书,有的习武,各有所长。”
“可我总是什么都做不好。”桑姮开始怀疑自己。
“只能说不适合你。”卫无尘宽慰她。
走了许久。
桑姮看着眼前比自己家养马场大上十倍的地方,这地方养牛都能养上千头了,震惊的嘴巴都合不上了。
卫无尘将手放在嘴里打着响哨,一只通体暗红,泛着红光的马飞奔而来,飞体流光,马尾上还编着粗粗的麻花辫。
桑姮羡慕的打量着,不由自主的拍了拍:“可真是匹好马。”
看见马,桑姮整个人都发着光,刚刚的不顺心抛之九霄云外。
“当然,你要骑骑看吗?”卫无尘邀请道。
这匹马是明景送给他的,光是驯服它,卫无尘就花了三天三夜;吃住都在一处,晚上搂着马儿入睡,哪怕差点被踩死;醒来就驯服。
明明是幼马,许是刚刚离开母亲,骨子里全是反骨。
他逐渐喜欢上了势均力敌,互相追逐的过程,更加享受驯服之后的成就感。
“是你的马儿吗?它叫什么名字?”桑姮手止不住的抚摸着马儿,满眼珍惜,这样好的马儿,天底下没有多少。
“遇姮。”
“玉衡?”桑姮十分惊奇:“取自星宿,好名字。”
卫无尘浅浅的笑着,没说话,也没否认。
玉衡
遇姮;
都是天赐的礼物。
“要试试看吗?”
桑姮觉得骑有主之马总归不太好:“不必了,我自己选一只。”
“好。”
骑上马,桑姮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容光焕发。
“以后我要天天骑马。”桑姮手里提着马缰;脚蹬着站了起来,若是知道今日要骑马,她定要拿出许久没穿的那身劲装,上面绣着她最喜欢的大鸢,振翅而飞!
今日的衣衫,好看是好看,就是有些掣肘....
就好像.....
卫无尘骑着‘玉衡’大声的泼着冷水:“裴家没有马场。”
桑姮顿时没有了继续玩下去的心情,坐了下来,极度失落,随后安慰自己道:“没关系,莫阿姊成了亲也不能打打杀杀的了。”
“是你兄长逼你莫家阿姊放弃的吗?”卫无尘饶有趣味,嘴角掩不住的笑意,明知故问。
没有人困住桑姮,是她自己想不明白,连她自己都觉得世界上最好的女子应是桑嫣那样,都应成为那样子,却不知,千人千面,不应被任何人定义。
桑姮就是桑姮,桑嫣就是桑嫣。
天地生万物,而非一人。
“好像不是。”桑姮认真回答着:“好像是阿姊自愿的。”
“那你呢。”卫无尘乘胜追问。
“我?”
她不愿意,答案是肯定的。
但是她必须愿意。
“我不知道。”她并不是不知道要不要放弃,而是不知道这样做究竟值不值得。
她将一切事情想了一个遍,好像嫁给裴家也没什么不好,对桑家也是个助力。
“人只活,这一辈子,女君莫要后悔才是。”卫无尘老成持重,苦心相劝。
“将军什么意思?”
“只是不想女君后悔罢了。”
“旁人都说,卫将军老成持重,今日我才得知,竟是真的。”桑姮看着他。
“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嫁入裴家。”桑家倒不如近水楼台,桑姮叹了一口气,其中内情不方便细说,但是透露一点应该没关系吧:“倒不如趁着一些情分在.....”
“人总归是要成亲的。”卫无尘看着天边西斜的日光:“何必急于一时。”
“是啊。”桑姮没听懂话里的意思说:“阿姊她们都成亲了,我年岁越发大了,早该成亲了。”
“你不是想成亲。”卫无尘侧首看她,夕光照在脸上,安静祥和,鲜衣怒马的少年,带着浅笑:“是找不到方向了。”
天下未定,桑姮随军征战,她半生都在奔波;每日睁眼就是逃命、保命、救人、杀敌;
如今,
天平皇城将军定,破碎山河文臣安;
捉纸提笔做锦绣,不知何处寻旧刃。
嗯?
桑姮眼眸流转。
好像.....
颇有几分道理。
卫无尘看着她,看来,今天是打消不了她这个念头,不过没关系,他还有时间,来日方长。
“女君,回去不妨仔细想想。”
卫无尘把桑姮送了回去,在门口就离开了。
刚进屋子,就看见了裴修霁。
“你来做什么?”桑姮没个好气。
“这是裴家家训。”裴修霁将东西递了过去:“你要记住。”
桑姮接了过来,仔细地看着裴修霁,为了这个人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值得吗?:“知道了。”
她接过了东西,见裴修霁迟迟不走:“还有事吗?”
裴修霁挠了挠头:“上午你问我的问题,需要我看一看吗?”
“噢。”桑姮整理着书案:“已经算出来了。”
云淡风轻,似乎是没将事情放在心上。
裴修霁暗自捏了把汗,看这样子,应该是没事了吧。
转身离开了。
桑姮见人走后,小声的切了一声,暗自腹诽:同样是人,怎么差别就那么大;
大徐嬷嬷在对面书案上,抬头就能看见桑姮。
桑姮算的认真,大徐嬷嬷将算好的书简带走了。
桑姮脑海里卫无尘的话,挥之不去。
好像卫无尘是对的,她并不是想成亲,只是找不到方向;
以前她可以随军,可以上阵杀敌,勇建军功,也可以安顿后方,收敛旧家园;
可现在,百姓期盼已久的和平来了;
她的父亲卸下了铠甲,出入庙堂,和一群文官,弯弯绕绕;
她的母亲脱了戎装,贴花黄,做主母;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有自己的方向和目标;
她呢?
她在这个世间,飘飘荡荡;
她固执的认为,只要成了亲,有了家,就能找到方向,找到她存在的意义;
可现实并不是这样的。
一生何其长;
今日她才知道,做一个世家大族的主母何其难;
她要一辈子将自己困在深宅;
每天一睁眼就是管着一家上下的吃穿用度;
自此之后,再不能成为一只自由的鸟;
她
有些后悔了...
可惜为时已晚。
就像是农人跋山涉水带来了新种子,却错过了最好的播种时节;
棋已落盘;
徒劳,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