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夜

    北境的天空被火光撕裂,浓烟翻滚如黑龙腾空,吞噬了半轮残月。

    赵明玥策马立于山崖之上,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热浪裹挟着焦糊的气味扑面而来,远处粮仓的梁柱在烈焰中轰然倒塌,火星四溅,如一场猩红的雨。

    ——她中计了。

    萧景珩的浮光锦根本不是用来烧锦州的,而是借她的商队运入北境,再以一枚假令牌引她亲自“查验”,最终让南陵死士点燃了这座维系三十万边军命脉的粮仓。

    "小姐!"侍卫浑身染血冲上山坡,"南陵军封了官道,我们的人折了一半!"

    她闭了闭眼。睫毛上沾着飘来的灰烬,一颤便簌簌落下。再睁眼时,眸底已是一片寒潭:"传信给父亲,就说——"话音戛然而止。

    山道尽头忽然传来马蹄声。

    一队玄甲骑兵踏火而来,为首之人墨袍翻飞,衣摆燎着零星火苗却浑然不觉。银面具折射着火光,像半轮染血的月亮。

    "现在求援,晚了。"萧景珩勒马停在三丈外,剑尖垂地,血珠顺着锋刃滴入焦土。

    夜风呜咽着卷过两人之间的空隙,带起她一缕散落的发丝,拂过腰间那柄从未出鞘的短刀。

    "你早知道我会偷令牌。"赵明玥突然笑了,指尖抚过刀鞘上错金的凤纹,"那也该知道——"

    寒光乍现!

    短刀破空而至,萧景珩侧首避让,刀锋仍划断他几根发丝。身后亲卫的弩箭瞬间对准她心口,却被他抬手制止。

    "退下。"

    亲卫迟疑着收弩,却见自家主子竟翻身下马,剑尖挑起地上半截烧焦的浮光锦:"赵小姐不妨猜猜,为什么偏偏是北境粮仓?"

    布帛在剑尖簌簌成灰,露出内层暗绣的北燕玄鸟纹——十二年前随北燕皇族一同湮灭的图腾。

    她瞳孔骤缩。

    "因为三十万边军的粮草,"他一步步逼近,剑鞘突然敲在她腕间麻筋上,短刀当啷落地,"本该是北燕遗孤的复国资本。"

    剧痛从手腕窜上肩颈,赵明玥踉跄后退,靴跟碾碎地上一颗琉璃珠——是她七宝香囊里掉出的那颗,此刻映出萧景珩摘下面具的脸。

    没有刀疤。没有朱砂痣。

    唯有颈后那片烧伤狰狞如爪。

    黎明前的风突然转了向,将浓烟狠狠拍在她脸上。赵明玥呛出眼泪的刹那,忽见烟幕中寒光一闪——

    "小心!"

    她扑过去的动作比思绪更快。萧景珩的剑贯穿偷袭者咽喉时,她的匕首也捅进了另一人腰腹。温热血浆溅上脸颊,混着烟灰淌成暗红的溪流。

    "刘墉的人?"她喘着气松开刀柄。

    萧景珩盯着她染血的眉间痣,忽然轻笑:"现在杀我,北境军情就永远石沉大海了。"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钉入他左肩。赵明玥反手甩出最后一柄飞刀,远处树丛传来重物倒地声。

    "你父亲没告诉你?"他任由鲜血浸透半边衣袍,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永昌七年北燕宫变,第一个冲进东宫的赵家将领——"

    "住口!"她猛地推开他,却摸到他后腰一块硬物。

    玄铁虎符,刻着"燕"字。

    天光刺破浓云时,赵明玥终于看清满地狼藉里藏着的真相:烧焦的浮光锦残片下,压着半幅北燕皇城布防图;南陵士兵的尸体腰间,挂着与父亲书房密格中一模一样的玄鸟玉佩。

    而萧景珩的剑尖正抵着她咽喉,声音轻得像叹息:

    "这局棋最大的变数,是你竟然会救我。"

    北境的天空在燃烧。

    赵明玥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入缰绳。三丈开外,萧景珩的剑尖垂落一滴血珠,在焦土上烫出嘶嘶白烟。她突然想起昨夜城主府那盏琉璃宫灯——也是这般映着血色,将他的影子拉长成择人而噬的猛兽。

    "报!"斥候滚鞍下马,铠甲上插着半截箭矢,"南陵轻骑截了渑河谷!"

    她猛地攥紧马鞭。渑河谷是唯一退路,谷中藏着...

    "藏着边军最后三万石粮草。"萧景珩突然开口,指尖抚过剑柄镶嵌的冰玉。那是北燕皇室独有的雪山玉,此刻正映出她骤然收缩的瞳孔。"赵小姐现在回城,还能见到令尊最后一面。"

    狂风卷着火星掠过两人之间,一块烧焦的浮光锦残片打着旋落在她马鞍上。赵明玥捏起布帛对着火光——金线勾勒的哪里是什么云纹,分明是锦州至北境的密道图!

    "你!"短刀出鞘的瞬间,远处城墙忽然传来沉闷的撞击声。那是...

    "攻城槌。"萧景珩的剑鞘精准格住她手腕,"三个时辰前,刘墉的侄子带着皇上手谕接管了锦州东门守军。"

    她突然明白了。这场火不只是为了烧粮,更是要引她离城。父亲身边现在全是...

    "全是等着坐实赵家通敌罪证的人。"他忽然逼近,带着血腥气的呼吸拂过她耳垂,"比如令尊书房暗格里,那封与北燕余孽往来的密信。"

    子时的更鼓透过浓烟传来时,赵明玥正用染血的帕子擦拭那枚玄铁虎符。山洞外暴雨如注,水帘后萧景珩的背影模糊成一道墨色剪影。

    "刘墉要的是赵家兵权,皇上要的是北燕余孽。"他忽然转身,肩头箭伤渗出的血在白衣上绽开一朵红梅,"而我要的——"

    "是真相。"她截断话头,虎符重重拍在石案上,"十二年前北燕宫变那夜,我父亲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雷光劈开夜幕的刹那,她看清萧景珩眼底翻涌的暗潮。这个总是噙着假笑的男人,此刻面上竟带着近乎痛苦的挣扎。

    "寅时三刻,赵鸿煊带着三百死士从玄武门突入。"他声音嘶哑得像被烟熏过,"东宫七十六口,包括怀胎八月的太子妃,全部死于...赵家特制的狼毒箭。"

    洞外惊雷炸响,震得她耳膜生疼。父亲书房确实有个上锁的箭匣,每次开箱都弥漫着苦杏仁味...

    "不可能!"匕首猛地钉入石缝,"那年我才十四岁,父亲明明说是去平叛!"

    "平叛?"萧景珩突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狰狞的箭疤,"认得这个箭簇形状吗?"

    闪电照亮那个独特的三角伤痕——赵家军弩特有的倒钩箭!

    暴雨在山脚下汇成湍流时,赵明玥的指尖正描摹虎符上的"燕"字刻痕。这件本该随北燕太子陪葬的兵符,如今躺在她掌心里,冰凉得像具尸体。

    "所以浮光锦的火药..."

    "是北燕旧部从南陵黑市买的。"萧景珩将烤干的帕子扔给她,"你父亲当年用来屠宫的狼毒,也是同一渠道。"

    她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抓住他手腕:"粮仓那些浮光锦,是不是都掺了..."

    "聪明。"他任由她抓着,唇角勾起残酷的弧度,"赵家商队亲自押送的'贡品',自然要物归原主。"

    洞外雨声渐歇,一缕月光漏进来,照见地上散落的琉璃珠。那是她七宝香囊崩断时滚落的,此刻正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像极了她梦中反复出现的场景。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她嗓子发紧,"你本可以等我自投罗网..."

    "因为这场火里..."萧景珩突然倾身,染血的手指抚上她眉间朱砂痣,"有比复仇更重要的事。"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带着铁锈味的灼热。赵明玥忽然发现他右眼尾也有颗痣——不是伪装的朱砂,而是浅褐色的,像滴凝固的泪。

    破晓时分,赵明玥在溪边洗净虎符上的血渍。水面突然映出萧景珩的身影,他手里摊着半幅烧焦的羊皮地图。

    "认得这个地方吗?"

    她瞳孔骤缩。那是锦州城外的废弃铁矿,父亲每月十五都会独自前往...

    "铁矿底下是赵家私兵营地。"水珠从他下颌滴落,打散倒影,"刘墉的人天亮就会带着圣旨去查抄。"

    "你究竟想要什么?"她猛地站起,水面哗啦破碎。

    萧景珩从怀中取出一枚冰玉棋子——与浮光锦里暗绣的纹样一模一样。"下完那盘没结局的棋。"

    远处山巅突然亮起火光,不是烽燧,而是...

    "信号箭!"她本能地扑倒他。箭矢擦着发髻掠过,钉入身后树干时箭尾还在嗡嗡震颤。

    二十丈外的林子里,数十名黑衣人正张弓搭箭。不是南陵军制式装备,而是...

    "赵家死士。"萧景珩冷笑,"看来令尊的选择很明确了。"

    正午的烈日晒得铠甲发烫时,赵明玥的箭囊已经空了。她背靠着一棵烧焦的橡树,看萧景珩的剑锋割开第三个刺客的喉咙。

    "他们用的是淬毒箭。"她喘着气按住肋下伤口,"父亲要我们俩都死在这里..."

    "不。"萧景珩突然拽过她手腕,将染血的虎符按进她掌心,"他是要你带着这个'通敌证据'变成尸体。"

    树丛突然传来异响。两人同时转身,却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兵跌跌撞撞扑来:"小姐!城主...城主被扣上谋反罪名...午时...午时三刻问斩!"

    她眼前一黑。父亲再狠毒,终究是...

    "调虎离山。"萧景珩擦剑的手稳得可怕,"现在回城正好赶上收尸,还能一网打尽。"

    "你!"她扬手要打,却被他攥住手腕。

    "两条路。"他眸色深沉如夜,"要么带着虎符去北境找残部,要么..."突然贴近她耳畔,"跟我回锦州劫法场。"

    山风卷着灰烬掠过,她看见他睫毛上沾着的血珠颤动欲坠。这个屠尽赵家满门的仇人,此刻竟给她递来刀柄。

    "为什么帮我?"

    萧景珩突然笑了,那笑意第一次直达眼底:"谁说我要帮你?"他指向远处冒烟的城墙,"我要的是刘墉的命,至于赵家..."

    残阳如血时,两匹快马冲破官道关卡。赵明玥的红衣在风中猎猎如旗,而萧景珩的玄铁面具上,正缓缓凝结今冬第一颗冰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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