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玥记忆中,永昌七年的雪下得格外早。
赵明玥蜷缩在紫宸殿的蟠龙柱后,看着琉璃宫灯将父亲的身影拉长,投映在描金殿门上,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兽。殿外喊杀声越来越近,混着箭矢破空的尖啸,偶尔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那是尸体从宫墙上摔落的声音。
“阿玥,过来。”父亲忽然转身,铠甲上沾着暗红的血沫。
她向前挪了两步,绣鞋踩到一片湿黏。低头看,是半截断箭,箭尾缠着的丝绦还缀着北燕皇族特有的冰玉珠子。
“拿着。”父亲将一把镶宝石的匕首塞进她手里,“去东宫偏殿,找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
匕首沉得坠手,鞘上嵌着的红宝石在烛火下像一滴凝固的血。
“带他来见您?”
父亲的手突然捏住她下巴,力道大得让她眼眶发酸:“不,用这个划开他的喉咙。”
东宫的梨花被火光映成血色。
赵明玥提着裙摆穿过长廊,浓烟呛得她眼泪直流。远处传来女人的尖叫,接着是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又很快戛然而止。
偏殿的门虚掩着,她刚推开一条缝,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拽了进去。
“别出声。”
黑暗里,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盯着她。是个男孩,看起来比她小两三岁,白衣上溅满血点,像雪地里落了一地红梅。最扎眼的是他颈后那片烧伤,皮肉翻卷着,还在渗血。
“你是……”
“萧景琰。”他松开捂着她嘴的手,掌心有个月牙形的疤,“外面那些穿黑甲的是你家的兵?”
殿外突然传来重甲摩擦声。男孩猛地将她推到博古架后,自己却打翻了青玉香炉。
“在那边!”
箭矢破窗而入的刹那,赵明玥鬼使神差地扑过去。箭锋擦着她眉骨划过,血珠溅在男孩雪白的衣领上,凝成一点朱砂。
他们躲在太子妃的梳妆台下,头顶是杂沓的脚步声。男孩从怀里掏出个锦囊,倒出几颗冰玉棋子。
“会下棋吗?”他声音抖得厉害,手指却稳得出奇,在血污的地面上摆出星位,“这是皇兄教我的活局。”
棋子触地发出轻响。赵明玥看着他将黑子排成北斗状,白子围作朱雀形,突然抓住他手腕:“你姓萧?是北燕皇子?”
殿门轰然洞开。火把光里,她看见父亲提着滴血的剑站在门口,目光落在她染血的眉间——那道箭伤正巧落在原本点着花钿的地方,像颗天生的朱砂痣。
“阿玥。”父亲的声音温柔得可怕,“过来。”
男孩突然将一枚棋子塞进她手心。冰凉的玉上刻着「景珩」二字,还带着他的体温。
“北斗第七星,摇光。”他凑近她耳边,呼吸拂过她染血的鬓发,“记住这个棋局,将来……”
父亲的大手已经攥住她后领。被拖出殿门时,她死死攥着那枚棋子,看见男孩被黑甲士兵按在地上,颈后的烧伤在火光中狰狞如活物。
最后一瞥,是他用口型说的两个字:
「等我」
卯时的雪掩不住血腥气。
赵明玥跪在祠堂,掌心躺着那枚冰玉棋。母亲匆匆推门进来,裙摆沾着泥雪。
“东宫那个孩子……”
“死了。”母亲斩钉截铁,却抖着手给她眉间伤口敷药,“记住,你今日从未去过东宫。”
“可他给我这个……”她摊开掌心。
母亲突然面色惨白。那是太子独有的寒玉棋,此刻正映着晨曦微微泛蓝——玉髓里封着一缕血丝,是北燕皇族特有的“血髓玉”。
“藏好它。”母亲将棋子嵌进一支金步摇,“永远别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你父亲。”
祠堂外突然传来铠甲碰撞声。母亲猛地将她推进暗格,下一秒,父亲带着血腥气的声音穿透门板:
“太子妃的妹妹,果然还是心向旧主啊……”
暗格里,赵明玥咬破嘴唇。透过缝隙,她看见母亲被拖走时,往地上扔了颗黑玉棋子——正是今日男孩摆的棋局中,最关键的那颗杀子。
这场雪下了三天三夜。
赵明玥站在摘星楼上,看着宫人将一具具尸体运往焚化场。最醒目的是一具小小的焦尸,颈后有道狰狞的疤——但她知道那不是他。
真的萧景珩,此刻正藏在母亲陪嫁庄园的密室里。她昨夜偷溜出宫时见过,他发着高热,却死死攥着她给的帕子,上面绣着北斗七星。
“姑娘看什么呢?”老嬷嬷突然出现。
她指向焚化场冲天的黑烟:“那是什么?”
“罪人的魂魄。”嬷嬷掰过她的脸,用朱砂笔在她眉间伤口上重重一点,“从今往后,这就是你的‘守宫砂’。”
笔尖灼热如烙铁。赵明玥疼出眼泪,却想起男孩塞给她棋子时说的话:
「北斗第七星,摇光——是破军,也是新生。」
她摸向发间的金步摇,冰玉棋子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蓝,像极了那夜东宫大火中,他最后看她的眼神。
今年南陵皇城的初雪落得悄无声息。
赵明玥立在太极殿外九十九级玉阶上,看着雪粒在朱漆廊柱间打着旋。殿内争吵声隐约可闻,新任兵部尚书刘墉的嗓门拔得极高:
"北境十二州驻军异动,分明是赵家余孽勾结漠北!"
她指尖轻抚眉间朱砂——今晨用铅粉遮了三层,仍盖不住底下隐隐的灼痛。那夜母亲被拖走前塞给她的黑玉棋子,此刻正贴着她心口发烫。
"赵姑娘。"紫衣宦官拦在殿门前,"陛下只召了摄政王。"
殿门开阖的刹那,她看见萧景珩玄色朝服上金线绣的睚眦,正狰狞地对着龙椅上瑟瑟发抖的小皇帝。而他左手虚按在剑柄上,小指那道疤被玉戒遮得严严实实。
"赵大人可是在看这个?"身后突然响起带笑的声音。
她转身,正对上一双狐狸似的眼睛。来人着孔雀蓝锦袍,腰间悬着鎏金算盘——南陵户部尚书谢衡,朝中少数敢与刘墉唱反调的人。
他掌心躺着一枚冰玉棋子:"昨夜有人在黑市出价十万两,买永昌七年东宫的棋谱。"
雪忽然大了。赵明玥看着棋子内部那缕血丝,恍惚又回到十二年前的东宫。那时萧景珩塞给她的棋子里,也封着这样的……
"血髓玉?"她猛地抬头。
谢衡笑而不答,指尖一翻露出棋子底部的刻痕——「景琰」。
戌时的后宫飘着药香。
赵明玥跪坐在太后寝殿的蒲团上,看着老妇人枯瘦的手指抚过金步摇。冰玉棋子在宫灯下泛出诡谲的蓝,映得太后腕间翡翠镯也幽幽发亮。
"哀家记得这支步摇。"太后咳嗽着,"永昌六年北燕进贡,太子妃赐给了她妹妹……"
窗外突然传来瓦片轻响。赵明玥袖中匕首刚出鞘三寸,就被太后按住:"是谢家的夜枭。"
黑影翻窗而入,竟是谢衡。他抖落大氅上的雪,从怀中掏出一卷黄绢:"刘墉今早密奏,要彻查赵家与北燕的……"
话未说完,殿门轰然洞开。萧景珩立在风雪中,剑尖滴落的血在青砖上蜿蜒成线。他身后躺着七八个黑衣侍卫,每人喉间都插着半截箭矢——赵家军的制式箭。
"太后凤体违和。"他目光扫过赵明玥发间的金步摇,声音比雪还冷,"还是少会客为妙。"
赵明玥突然抓起案上药碗掷向宫灯。黑暗降临的瞬间,她扑向太后床榻,却摸到个冰凉的金属物件——
虎符!
萧景珩的剑风已至后心。她旋身用金步摇格挡,"铮"的一声,冰玉棋子被震落在地,骨碌碌滚到他靴边。
"北斗第七星。"他突然收剑,俯身拾起棋子,"赵姑娘果然记得。"
殿外突然钟鼓齐鸣。谢衡脸色骤变:"宫门戒严了!"
子时的诏狱比雪夜更冷。
赵明玥隔着铁栅看谢衡受刑。烙铁灼烧皮肉的焦糊味里,她听见刘墉阴冷的声音:"谢大人可知,私通北燕余孽是何罪?"
"刘尚书又可知……"谢衡吐着血沫笑,"你腰间玉佩的蓝田玉,产自北燕皇陵?"
刘墉暴怒举鞭的刹那,狱门突然被踹开。萧景珩拎着颗血淋淋的人头进来,随手抛在刘墉脚下——正是他派去查抄谢府的亲信。
"本王的暗卫,轮不到你审。"
赵明玥趁机掰开谢衡血肉模糊的左手。掌心里粘着半片烧焦的纸,隐约可见「双生子」「冰玉」等字样。
"刘大人好手段。"她突然高声道,"连摄政王私藏的北燕密档都能仿造!"
萧景珩眸光一凛。刘墉已狞笑着扯开衣领,露出颈间玄鸟刺青:"本官乃北燕暗卫统领,潜伏南陵二十载!"
牢房忽地死寂。赵明玥看着萧景珩瞬间绷紧的下颌,突然明白为何刘墉总针对他——真正的北燕旧部,怎会效忠一个"假冒"的遗孤?
"精彩。"萧景珩突然抚掌,剑尖挑起地上人头,"那刘大人可知,你派去漠北的探子,今早已成白骨?"
铁窗外的雪光映着他半边侧脸。赵明玥突然发现,他眼尾那颗浅褐小痣,在暗处竟泛着与血髓玉同样的微光。
五更天的雪停了,皇城却乱了起来。
赵明玥踹开御书房暗门时,小皇帝正蜷在龙椅下发抖。她拽出藏在《山河志》后的密匣,里面静静躺着半局残棋——黑玉杀子不翼而飞,恰是十二年前母亲扔在地上的那颗。
"陛下可知这棋子去向?"
少年天子突然抓住她手腕:"姐姐快走!刘墉在棋子上涂了……"
一支弩箭穿透窗纸,正中他咽喉。赵明玥翻滚避过第二箭,却见萧景珩破窗而入,剑锋横扫间,三名弩手栽下房梁。
"看棋局!"他厉喝。
她低头,发现血泊中的小皇帝手指着棋盘一角。那里用朱砂画了个古怪符号——正是漠北来信中弟弟的暗记!
"不是棋谱……"她突然浑身发冷,"是边防驻军轮值表!"
萧景珩的剑突然架在她颈间:"赵明玥,你究竟为谁卖命?"
宫墙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刘墉的嘶吼穿透黎明:"诛杀逆贼萧景珩!"
晨光刺破云层时,他们背靠背立在殿顶。赵明玥的箭囊已空,萧景珩的剑也砍出缺口。下面黑压压的兵士中,刘墉正高举虎符,而他身旁那个戴兜帽的人,身形像极了……
"母亲?"她箭矢脱手而出。
兜帽被气流掀开,露出的却是张布满疤痕的脸——真正的北燕暗卫统领,永昌七年亲手屠戮东宫的刽子手。
萧景珩突然揽住她的腰纵身跃下宫墙。坠落的瞬间,她看见他扯开衣领,颈后烧伤在朝阳下泛着金光——那根本不是伤疤,而是嵌进皮肉的北燕皇室徽印!
"抱紧。"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混着血腥气,"这次别再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