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府中不知发生了什么,似乎有些不太平。几次有穿着白色弟子服的身影从院子上方掠过,匆匆往东南方赶去。那是兽园的方向,大概又是灵兽暴乱,这样的事不算频繁,却也不少见,尤其像如今季节更替,兽族躁动不安,更要生事。
内门高阶弟子都被下了召令,钟师却是个例外。都知道他一心只在炼术上,对斗术一类的修行毫不上心,这样的偏科分子就算召过去也是硬送人头。
到了天快要亮的时候,门上传音符突然闪个不停。只不过片刻不见人出来,外头的人干脆上手,把小院门拍得砰砰乱响。
又过了一会儿,门里才传来门栓被打开的声音。
门外站着一个明眸善睐的妙龄少女,在美人如云的赵氏门中虽然不算出众,却自有一种明媚的娇俏,又生了一副微翘的唇,天生带笑的模样让人见了就心生亲近。
只是这姑娘这会儿容色焦急,正在外头跺脚,上来就揪他的袖子:“师叔!”
白须男修一脸睡意,打着哈欠出来:“吵什么?”
少女顾不上礼节,急得要哭的模样:“阿雪伤了人,阿雪……它、它也不是……它只是……”
“……”
钟师听了半天,才从她颠三倒四的话中听出个大概。这姑娘是兽园的御兽弟子,阿雪大概就是她照顾的灵兽,今夜不知为何发狂伤人,这会儿被拿住了要发落。
“师叔,求你去看看……那、那个师兄伤的并不重,只是被咬了手臂,他们就要把阿雪带去十方狱。”她说着说着,自己又哭起来,“我……我求您……”
他无语地看着她:“你的意思是,我若治好了那位师侄,府中便就能当没有过灵兽伤人的事,不发落你的灵兽了?”
她被他问的哑口无言,撇了撇嘴,眼泪又涌出来。
赵钟叹了口气:“罢了,走吧。”灵兽伤了府中弟子,就算她这会儿不来他门口哭哭啼啼,他也早晚要收到召令的。
这女弟子淌眼抹泪地跟在他身后,好一阵子才想起来自己还未自报家门:“弟、弟子是兽园鹿师的徒弟,我叫阿蕴。”
赵钟“嗯”了一声,又走几步,突然问:“阿蕴?你姓温?”
赵氏乃是氏族宗门,习的是家传道法,传的自然是赵氏门人。门中虽然也有很多外姓弟子,但多是记名弟子,真正能修习赵氏正统的很少。是以温姓弟子入内门的事,当初也在府中乃至整个悬坊城中被议论了好一阵子。
赵钟不太关心这些,只是隐约听说了一些,这少女来历颇有些坎坷。她母亲是赵氏宗主的亲姐姐,父亲也是赵氏千挑万选的般配姻亲,她本是宗门千金,却在出生时阴差阳错流落西市,被当做下奴辗转售卖,等到后来兜兜转转寻回身份,她的父族却又已经败落,只能以外姓之身来到赵氏以求庇护。
温蕴对自己出名的缘由也心知肚明,只是她生性豁达,并不以此自怜,听他问起,也只随口答是,一心都还挂在那只伤了人的灵兽身上。
如她所言,那弟子伤势并不严重,只是被咬裂了左臂的臂骨,无毒伤内伤,也不曾损害到经脉灵窍,于修士而言甚至不算受伤。御兽一道天天跟灵兽打交道,这样的小磕小碰日常有之,若这样就要将灵兽下十方狱,那御兽道也不必再传了。
兽园里几拨人在吵闹不休,几个穿着经院弟子服的一口一个凶兽伤人。温蕴他们几个兽园弟子虽然想反驳,只是毕竟兽园人微言轻,人虽然多,却没有一个敢高声说话。
那个受伤的弟子抱着手缩在一边,自己倒是一句话也轮不到说。
几个经院弟子显然是以其中一个年轻男修为首。他坐在一旁不说话,几个经院弟子就坚持要把那只伤人的灵兽关起来。赵钟来时,那年轻男修才缓缓站起来,垂首见礼:“师叔怎么来了?”
赵钟看了他一眼:“听说兽园今夜暴乱,有人受伤,我来看看。”说着环顾四周,却没有见到其他的伤员。
几个兽园弟子互相看,最后倒是一个经院弟子开口回话:“一只猫兽发狂,跑出来踩烂了大半个兽园,人倒是没什么事,只是死了不少灵兽。”
他说完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又改口:“只伤了这个……呃……”
温蕴在旁低声辩解:“不是猫兽……阿雪、阿雪是怒兽,它明明在休眠,若是无人招惹它……”
赵钟听不懂这些兽族的事,拨开人群蹲下看了看那个弟子的手臂:“真是好重的伤势,要我叫玹师亲自来看看?”
赵玹便是经院的院首。这几个人被他一句告老师给镇住,讷讷地闭了嘴,不敢再叫嚣什么受伤的话了。
最后那个年轻男修站出来,微微笑道:“我们不懂医道,叫师叔见笑了。”
赵氏家学贯通百术,门中弟子各有专精是真。只是他一个内门弟子,说自己连轻伤重伤也分不清,未免可笑。
赵钟不动声色地又打量了他一眼,点头道:“原来如此。”
本来只是几个年轻弟子之间的小龃龉,却闹来了师叔辈的人出面说话,最后也只好不了了之。赵钟对温蕴也有点无话可说——她怕得罪这几个经院弟子,倒是不怕得罪他,没头没脑地就敢拉他过来站台。
见他要走,温蕴又叫他:“师叔留步。”
“还有事?”
温蕴等人都散了,才扭捏开口:“师叔能不能……跟我去看看阿雪?他在休眠中被闹醒,好像有些不对劲。”
赵钟觉得这女弟子真是不知所谓:“我并不通御兽,只怕你找我也无济于事。”
“不是,不是的。”她连忙解释,“师叔有所不知,怒兽并不是适合豢养的灵兽……”
她四下看看,低声道:“我偶然见过园中兽谱,这一只是在休眠期被园主偶然遇见带回来的,这七年间醒来过几次,也都十分虚弱,才一直没闹出什么大事。”
赵钟耐着性子听她罗里吧嗦,没有出声打断。
“只是我看图谱记载,怒兽休眠多以三年为期,再久也不过四五年。我们园中这一只休眠七年不止,今夜闹了一阵,方才又昏睡过去了。”她愈发压低了声音,“我想这只怒兽是不是生了什么病,或者受伤了。”
赵钟问:“为何不问园主?”
“……”温蕴吞吞吐吐答不上来,反而躲开了他的视线。
他顿时明白过来——这姑娘看着天真,没想到是纯傻。她这是在怀疑兽园主对灵兽动了什么手脚,才自作聪明绕个弯找到他这善名在外的人头上呢。却不细想想,赵钟跟兽园主同宗同族,又岂会真的为区区一头灵兽跟同族生事?
心神流转间,他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就去看看吧。”
………………
赵簇带着几个族弟离开兽园,立刻沉了脸。
一人看着他的脸色,低声道:“这赵钟今天吃错药了,在这摆起长辈的谱来了?”
另一人也迟疑着猜道:“不会真叫他弄出那什么返魂灵药了吧?”
“你当返魂灵药是什么?凭他?”先前的人嗤笑一声,“我倒是听说,五娘子昨日召见了他。大概以为自己搭上了五娘子,就不把经院放在眼里了。”
赵簇听他们几个吵了一会儿,才开口:“罢了,一个废物,也值当在这说半天。”
………………
赵钟从兽园出来就去了府中的药园,一直忙到黄昏时分才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昨夜难得不下雨,他晒了草药和灵矿在院子里。这会儿东西都已经被收到了屋檐下,庭中的落叶也被扫作一堆。药庐里的炉子还未熄灭,有人给炉子里填过了炭火。
他把伞放在屋檐下,推开厢房门。
厢房中陈设简陋,只有一张木床。木床边的人听见开门声,慌忙站起身,连连往后退了两步,几乎站到了窗下:“我、我只是看她好像……”
赵钟目光扫过他惊慌失措的脸,没有说话,脚步越过他停在了床边。这样冷的天,床上连一张草席也没有,只有一床单薄的棉被聊胜于无。被子里的卷着的人面色发青,从昨夜至今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加之气息微忽,几不可觉,也不怪这小青奴以为她死了。
他坐在床沿,撩开她的头发,以沾湿的巾帕为她擦拭脸和脖子,又从被子里抽出她的手,一指一指细细地擦过。
等他擦完了手臂,要继续擦洗双脚时,才回过头问:“还看?”
小青奴吓了一跳,拔腿就往外跑。
看他那惊弓之鸟的模样,他还以为他会躲远些,谁知等他做完清理出房间,那个小青奴就缩着肩等在门边。看到他出来时,小青奴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
他倒了水,把巾帕晾晒在屋檐下,又去药庐看了一次。终于有点受不了,开口问:“饿了?”
小青奴吓得一抖,反应过来是在问他,连连摇头。
“困了就自己去睡觉。”
他耷拉下脑袋,却还是没走。
“哑巴?”
他连连摇头,又突然反应过来:“不、不是……”果然会说话,只是声音听起来带着沙哑和磕绊,像是很久没开过口的样子。
赵钟无语了半天:“你只管跟着我做什么?”
“……”他又不说话了。
莫非是“病奴”?西市这样的青奴有很多,赖生赖养,棚子里生出的小青奴几乎有一半天生带病。口不能言目不能视都只是寻常,还有更叫人难以入目的各种畸形。体面人家不会要病奴来做侍奉,不过赵钟应该没有这个讲究,三眼四腿的也不过就是难看些,并不影响药效。这个看起来应该只是脑子有点不正常。
他没工夫跟个脑子不清楚的小孩儿废话,挥手赶了赶:“走开,自己一边玩去。”
却见那小青奴突然淌下两行眼泪,就那么站在门边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赵钟都愣住了,甚至反省了一下自己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又觉得他那副样子真是没眼看,便绕开他往外走。
“我……”小青奴在他身后突然开口,“我昨天都、都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