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家属推病人出来透风,脚步声和说笑声同时靠近,裴灵溪回过神,握住他的手指,顿了片刻,慢慢放下去,松开,轻声说:“已经不疼了。”
季明谪没说什么,拧上药膏盖子,拆开口罩包装袋,问她要不要。裴灵溪伸手接过,戴上后习惯性去掐了一下鼻梁,口罩太大,连眼睛都挡去一半,不过刚好遮住肿眼泡。
“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我来订机票。”季明谪站起身,从她怀里拾起外套,搭在手臂上。
“你先回吧,我还有事情没处理完。”
“车祸索赔的事?”
“……嗯。”她也站起来,不大愿意跟他说关于自己家里的事,血脉最难斩断,也最是没有道理可言。
况且她根本不知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对是错,在计划没有完成之前,她谁也不想透露半分。
“都这样了,你还打算管这些事?”
她愣怔住,盯住他半晌,从那双眼睛里看不出真真假假,宁愿相信他只是通过中午的事情管中窥豹,而不是知道了全部。
裴灵溪摇摇头,“不是这样算的,即便没有他,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更何况要不是他护住了我,现在躺在病床上的人,可就是我了。”
说实在话,从前,她也怨恨过裴宴清,可是后来,她看明白了,无关乎别人,李翠芳讨厌她就只是简单的讨厌她,甚至如果没有裴宴清,李翠芳或许会更加讨厌她。
那些人的流言蜚语逼疯了李翠芳,李翠芳就要和那些人站在一起反过来逼死她,她要是记恨裴宴清,和李翠芳又有什么不同。
道理似乎是这么个道理,只是听着平白叫人唏嘘。
她把凡事都算的太过清楚,他忽然想到,会不会有朝一日,她跟自己也算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然后挥挥手一走了之。
他越想越心慌,下意识握紧她的手,“别瞎忙活了,剩下的事,我帮你解决。”
裴灵溪被他捏得手疼,但更多的是惊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帮我解决?”她已经打听清楚了索赔流程,要等裴宴清伤好以后,拿医院开的各类单据去,保险公司才会审核赔偿。
“这点事我还是能处理的。”季明谪轻声一笑,忽地又眯起眼睛,半开玩笑的语气,“你该不会以为出了南临,我就没什么用了吧?”
“当然不是。”裴灵溪明显感知到他们的距离已经超过自己所划定的安全界限,可她狠不下心推开他,手指翻转,与他十指相扣,笑说:“那就有劳季总了。”
允许她私吞这片刻的真心吧。
“好说。”季明谪眉梢眼角都染上笑意,他贪心的觉得,这些还不够,他想让她毫无保留地依靠自己,希望有一天她遇上事情,第一个想到的人会是他,然后毫无顾虑地对他说:“季明谪,快来帮我!”而不是只字不提那些不好的事。
“先去吃饭。”他又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再掩藏不住心疼与爱意。
裴灵溪带他去之前自己和裴宴清误打误撞吃到的一家私房菜——云上小馆,藏在条窄巷子里,老板是个看不出年龄的男人,一副民国风装扮,管客人喊先生、小姐,永远是乐呵呵的一副笑脸,店面不大,里面的装修古色古香,桌椅茶具,瞧着都像旧物件。
“哟,这不是季老板吗?”老板正在拨算盘珠子,鼻梁上横一副圆片小眼镜,听到门口的风铃声,抬眼扫过来,第一次没瞧清楚,扶了下眼镜腿,见是熟人,语气全然没了客套,“怎么有空来我这小店了?”
“跟着这位来的。”季明谪懒洋洋地垂眼笑看她。
老板把目光投向她,觉得身段气质眼熟,但她戴着口罩,也认不出来,只当她是哪位小有名气的艺人,跟了季明谪,笑说:“没有熟人推荐能找着我这地方的都是缘分,二位楼上请,今天这单我请了。”
同样的话,裴灵溪听了两回,也不好意思占他两回便宜,摘下没有肿的脸那边口罩,“哪能回回让您免单。”
老板立马认出她来,一拍脑袋,“我就说这气质怎么这么眼熟,原来是裴小姐。”说着,往她身后瞥了两眼,疑惑道:“你弟弟今个怎么没一起来?”
“他有事不方便出门。”裴灵溪说。
她不愿意透露,老板也不多问,招呼他们去楼上坐,捡起白布围裙挂在身上,就去后厨忙活了。
上次和裴宴清来,老板说二楼有人订了,引他们坐在一楼,现在看来,二楼应该是只招待熟人,不对外人开设。
三面墙壁挂满字画,纸糊的窗户用两根木头支起来,从窗口望出去,还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漂游着的几只小船。
裴灵溪一只手伸出窗外,夏风带着些许潮湿浸润在她掌心,不冷不热。
季明谪捏着紫砂壶把手倒茶,看见她嘴角扬起的笑意,骤然想起颐园的那片红梅,冰天雪地里傲雪凌霜的一抹红,与她眼下揉不开的谭红是极像的。
原来是这里相似。
他勾起唇角,注视着临窗而坐的美人,竟真有了想要为她执笔画丹青的风流情趣。
老板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端了四碟菜上来,瞧见他这幅醉眼迷离的模样,没声没息地笑了笑,边上菜边说:“我这茶可喝不醉人,季老板怎么就醉了呢?”
这人生意做的差,一半是因为他懒得经营,一半就是因为他这张嘴,好话坏话出得随意,谁都要打趣几句,不过熟人都知道他就这德行,所有话都说出去了,心里反倒干干净净,也是个有趣的朋友。
季明谪淡然一笑,放下茶杯,“杜老板的茶与别处不同,说不准真能醉人。”
杜老板也笑:“茶是一样的茶,可能是因为泡茶的人不同,或者是一起品茶的人不一样罢了。”
裴灵溪听懂他们之间的哑谜,没有接腔,微微笑了笑算是回应。
杜老板看到她一边脸上淡淡的指印,连忙闭了声,心怪自己多嘴,人家心情不佳,他却要提风花雪月,实在太过失礼,又去炒了盘拿手好菜赠给他们,聊表歉意。
“怎么找到这地方的?”吃饭时,季明谪和她闲聊。
“本来是想去背后街上一家网红店的,导航的时候看错了方向,误打误撞找来的,杜老板说撞上了就是缘分,头一次给我们免了单,说觉得吃好下次再来。”
“喜欢杜老板的手艺?”
“还行。”裴灵溪端着小碗喝鱼汤,“主要是觉得他这人挺有意思的。”
“人有意思?”季明谪停住筷子,懒洋洋掀起眼皮,“怎么个有意思法?”
裴灵溪接住他酸溜溜的目光,无奈又开心,解释说:“很少有人能抛开凡世俗欲,我觉得杜老板开这店不像为了盈利,更像是为了消磨时光,等一两个有缘的过客。”
“照你这么说,杜老板就是一荒废时间的闲人。”季明谪故意这么说。
裴灵溪也停下筷子,捏起茶杯喝两口茶,又放下,双手驻在坐垫两侧,身子前倾凑近他,却不敢看他眼睛,神色间居然沾上几分她这个年级段该有的懵懂清澈。
“若要深究,其实我觉得这世上很多人做的事情都是没有实际意义的,可正是这些看似毫无价值的事情,才一点一点拼凑成了我们生活的世界。”
我们渺小如沙粒,然而,没有沙粒,世间就不会有撒哈拉沙漠。
季明谪骤然恍惚,他上一次和别人探讨生命的话题,也差不多是在她现在这个年纪,在巴黎街头的一家小酒馆。
凛冬的夜晚,门外冷风潇潇,酒馆里,橙黄色的灯光明亮而温暖,洒在酒橱或红或蓝的酒瓶子上,像画家精心雕琢的高光,香烟、酒精、香水味儿混杂在一起。
一群自诩艺术家的年轻男女在爵士乐中举杯畅饮,他们来自世界各地,却相聚于此,觥筹交错间彼此交换姓名,谈浪漫主义、谈油画、音乐发展史,谈生命的哲理、谈自由与理性,为艺术家前辈们那些捕风捉影的故事争辩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下一秒又因为某个观点的不谋而合惺惺相惜。
那些灯影迷醉间的高谈阔论,终究被时间冲淡洗净,一同欢笑的人也都渐渐变了模样,再见面时各自藏三分假笑,觥筹交错间谈论的不过是利益互换,哪里还有半分真性情可言。
忆起往事,总难免伤怀,季明谪仰头闷了一杯茶,淡茶入喉,才觉得没滋没味,难解心中郁结。
“……你怎么了?”裴灵溪感受到他忽然间的情绪低落,仔细回想是自己说错了哪句话,勾起了他的伤心事,或者,他也觉得她的想法太过幼稚。
“没事。”季明谪放下茶杯,重新拾起筷子夹了块糖醋里脊给她。
两人的视线在糖醋里脊上短暂的碰了一下,他虽然嘴角挂着笑,眼底却藏不住落寞,裴灵溪夹起碗里的糖醋里脊咬了一小口,依然是食不知味,她微微蹙起眉头,又很快松开,把剩下的全部塞进嘴里,随便嚼两口就咽下去,继续若无其事的喝汤。
两人各自陷入沉默,季明谪喝茶,她喝汤,至于彼此的过往,她没有探知的欲望,而他早已从别处知晓。
“诶,又下雨了。”
楼下的客人皱着眉头,放下支窗户的木棍,大概是嫌弃雨声扰人。
裴灵溪回过头,窗外细雨如织,远处的湖面泛起寥寥清雾,岸边的游人无暇欣赏,纷纷跑着躲雨,她拿起相机,胳膊撑在窗沿上,镜头对准四散的人群,拍照手法一如既往的粗狂野蛮,画面一如既往的漂亮。
杜老板给客人上完菜,抬头瞧见楼上一对痴男怨女,无声地笑笑,摇摇头又躲去红木柜台后面算他永远算不完的帐去了。
“老板,结账。”季明谪迈着两条长腿从楼上下来,裴灵溪戴上口罩,披着浅灰色外套跟在他身边。
杜老板从身后的货架上抽出一把透明雨伞递给她,“外面雨大,二位别淋湿了。”
裴灵溪握着伞,眼睛笑得弯起来,“谢谢。”
杜老板点点头,拉高了声调,“二位客观慢走,以后常来啊。”揽客方式像极旧时代的花楼妈妈。
季明谪从她手里接过伞撑开,裴灵溪从善如流地挽上他的胳膊,回头冲老板挥挥手,踩着一地碎雨离开。
从巷子出来,街面烟雨蒙蒙,天光昏昧,车灯和人影一起泡在水里,又被雨滴打散。
他们站在路边等车。
裴灵溪抱着他一条胳膊,手指玩他腕间的表盘,眼睛盯着马路中央来来往往的车辆,忽然笑了一声,她想起他们俩的初遇,也是在雨天,“你怎么从来没问过我当时怎么会错上了你的车?”
季明谪一手捏着伞柄,一手插在口袋里由她抱着,偏过脸垂眼盯着她笑嘻嘻的脸,几秒后移开,语气轻飘飘的,“有什么好问的,肯定是你故意的。”
“嘁,自恋。”
“难道不是?”
“是是是。”裴灵溪脸颊贴上他柔软的衬衫布料,轻轻蹭了两下,“你说是就是。”
他想起家里的那只傻狗,原来是随了主人。
叫的车来了,是辆白车,季明谪抽出手拉开后座车门,手掌挡在门框顶,等她坐进去再收伞,两人挤在后排,车里的味道很奇怪,裴灵溪伸手要把自己那边窗户降下去,被他握住手指。
季明谪拉住她的手裹在掌心,降下自己那边的窗户,忽然问她,“会不会开车?”
“没学过。”
“想不想学?”
裴灵溪考虑了一下,似乎是想的,“想学。”
季明谪揉了揉她的头发,“等回到南临给你找个驾校。”
裴灵溪想起顾嘉敏学驾照时经常被教练骂哭的事,凑近他靠着椅背,笑得乖张,“那你要帮我找个脾气好一点的教练。”
季明谪看穿她的心思,笑说:“要不要我先教教你,绝对没脾气。”
“好呀。”裴灵溪笑起来,冲他眨眨眼睛,“你教,收学费吗?”
他们说话声很小,司机又开着广播,夹杂着外面的雨声,根本听不清他俩在说什么,季明谪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垂首附到她耳边,“收,不过不收钱。”
裴灵溪从后视镜瞄司机师傅一眼,偏过脸唇瓣很快擦过他的,又正襟危坐,“收这个吗?”
季明谪勾起唇角,“收。”
裴灵溪注意到他刚抬起又落下的手,抿唇笑了笑,另一只手抓住他的大手,怎么会有人只是看着,就让她忘却了所有烦恼,藏不住开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