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觉

    走廊寂静无声,两侧珐琅壁灯将红木地板映照得反光,更显纤尘不染。季明谪走到右侧第三间房门口停下,抬手敲了敲虚掩的房门,里面没有回应,他推门走进去。

    黑色中山装的白发老人坐在窗边独自下围棋,直到他走到老人身侧,影子投在棋盘上,老人才缓慢地抬起头来,爷孙俩四目相对,老人目光上移,落在他熠熠生辉的银发上停留几秒,转开眼眸重新落在棋局上,语气平静,“回来了,陪我手谈一局。”

    季明谪盘腿坐到蒲团上,外套搭在红木靠背上,手指伸进装黑子的棋罐,捻起一颗棋子落在白子中间。

    老人思索片刻,跟着落子,你来我往间,眼看黑棋杀出一条生路,转瞬又给了白棋围剿的机会。

    一局罢,黑棋败。

    “听说你前几天去了趟云城?”老人盯着棋盘,手里还捏着一颗白棋。

    “嗯,是去了两天。”季明谪音量比平时拔得高几个分贝。

    老人停顿几秒,又问:“去谈生意?”

    “不是,是为私事。”

    老人停顿更长时间,棋子丢回棋罐,发出一声脆响,“因私费公可不是好事,明谪,这几年,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季明谪偏过脸盯着被他丢回去的那颗棋子,即使它逃脱了棋盘,也跳不出井口方圆的棋罐。

    谁让他生来就是棋子呢。

    “可能是最近才想明白。”

    老人看他眸色空空,倍感疑惑,同时也十分担忧,怕他又跟那年一样魔怔了,最后,只得婉言相劝,“明谪,爷爷马上都九十岁了,陪不了你几年的,你还年轻,剩下的路还很长,总不能一直一个人走下去,得有个伴儿。”

    季明谪把目光转向他,盯住老人满头的白发,到底还是心软了,点了点头,站起身,没有直面回答,“夜深了,您早点歇息,您这年纪可不兴熬夜。”

    老人摆摆手,没有扶他伸过来的胳膊,轻微地叹了口气,“年纪越大觉就越少,睡不着。”

    季明谪没有勉强,心里滞着一口气,出到院子里,摸出烟盒磕出一根烟点上,靠着车门,看池子里溅起的水花。

    夜静得可怕,水流声中夹杂着烟丝燃烧的声音,他夹着烟的手停在半空,满脑子都是裴灵溪那晚无意间说出口的话——我也没见得你有多喜欢钱。

    她一直看得懂他。

    一缕烟灰散落在袖口,他抬手拂去,烟咬在嘴里,拉开车门上了驾驶位。

    坐在窗边的老人收回目光,抬手拂乱棋局,一颗黑子跳下棋盘,滚到光洁的地板上,老人没听见,也就没拾起它。

    裴灵溪抱着书躺在沙发上看得入迷,听到开门声,刚抬起上半身,就见灵灵跳下沙发,朝门口扑了过去,吓得她急忙喊它,“灵灵,不能再咬他!”

    她怕它又咬季明谪,却看到灵灵围着他又蹦又跳,小尾巴摇到飞起,还用爪子扒拉他裤脚,模样过于谄媚,简直不忍直视。

    “叛徒。”裴灵溪小声骂了一句,又倒回沙发,继续研读西方文学史上最有名的一场雪——《都柏林人》。

    “怎么还不睡?”季明谪贴着她的腰坐下,“在看什么书?”

    “睡不着,随便翻翻,打发打发时间。”裴灵溪随手合上书,放在肚子上,抬眼看他,“你不是说今晚不回来的吗?”

    “想你了,就回来了。”季明谪拿开书,手掌丈量她的腰,不足一握。

    “是真想我?”裴灵溪抓住他不安分的手,“还是想做那事?”

    季明谪抬起另一只手点一下她的脸颊,“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裴灵溪神色认真地说:“想我就只是想我,想那种事也可以找别人解决。”

    季明谪眯眼轻啧,语气凉凉,“又开始胡说了,除了你,我还找过谁解决?”

    “在我之前找过挺多的吧。”话出口,她自己也惊了一跳,难道最近是真的疯了?好端端的,提那些不该过问的做什么。

    “怎么,你吃醋了?”季明谪压着她,落地灯的光洒在他背后,她看不清他的眉眼,判断不出他有没有生气。

    “……没有……没有吃醋。”她从来没有撒谎的时候这么紧张过,眼神躲闪不敢看他,忽然间被烙饼似的翻了个面,平趴在沙发上,腰被他压住,身后不轻不重的疼了三下,耳朵一路烧到了脖子,苍白皮肤泛起薄薄的一层桃花粉。

    “说过不对我撒谎的,忘记了?”他手覆在她身后,大有刑讯逼供的架势,感受到她缩紧身子,不由好笑,故意吓唬她,手掌微微抬起来,挑挑眉毛,语气刻意放缓,“又不说话?”

    “……对不起。”裴灵溪捏紧手心,心脏高高悬在半空,又紧张又羞愤,还有几分特别奇怪的感觉,她觉得自己要死了,声音微微发颤,“我以后不会了。”

    “哭了?”季明谪把人翻过来抱在怀里,贴过去看她的眼睛。

    “没有!”裴灵溪脸都红了,急忙用双手挡住眼睛不敢看他。

    “没有哭挡什么?”季明谪见她脸颊泛粉,又惊又喜,拉下她的手,亲在她脸颊上,又用指背摩挲,由衷赞美,“今天晚上可真漂亮。”

    他靠得太近,裴灵溪心脏都要爆炸了,躲又躲不开,一头钻进他怀里,不敢与他对视,太可怕了,怎么会这么可怕,为什么从前没有这种感觉。

    “躲什么?”

    入耳满是他轻飘飘的笑,原来他笑也风流。

    裴灵溪不动了,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怀里,典型的顾头不顾尾。

    “害羞了?”季明谪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手掌托住她的脸颊揉捏,像在挼兔子。

    “季明谪!”裴灵溪恼羞成怒,抬起手掌就要堵他嘴巴,被他握住,压倒在沙发上。

    “想堵我的嘴可不能用手。”

    要命了!男狐狸精转世报仇了!

    “先去洗一下。”这是她最后的坚持。

    “一起洗。”不等她同意,季明谪把人扛在肩上,就往浴室走。

    裴灵溪反抗无效,向灵灵求救,小叛徒果然倒戈了,掀起眼皮懒洋洋瞅她两眼,窝在自己的狗窝里看热闹。

    那晚,战况激烈。

    次日,裴灵溪睡到日上三竿,一副被男妖精吸干精气的鬼样子。

    她抓了抓长发,跳下床,趿拉着拖鞋走进洗手间洗漱完简单拍了个水乳,到客厅接热水喝,听到开门声,斜出半个身子。

    季明谪一手牵着狗绳,一手捏一把新鲜红玫瑰,站在玄关处低头换鞋,“睡醒了。”

    “刚醒。”裴灵溪懒洋洋靠在桌角,长发微微凌乱,碎发别在耳后,露出小巧的耳朵,看着一人一狗的和谐画面,嘴角勾起甜滋滋的笑。

    季明谪解开狗绳,洗完手走过来,鲜花砸进她怀里,捏一捏她的脸,双手撑在桌面上,将她圈在自己的方寸之地,“今天心情不错。”

    裴灵溪想起昨晚的事,视线下垂落到他衣领间,笑意更甚,又看向落在地板上的阳光,“嗯,天气也不错。”

    季明谪顺着她的视线扭头,晴阳灿烂,洒下一室明媚温暖,恍惚间那些盛夏的闷热似乎也被窗外一声声的蝉鸣叫散了,倾斜而下的或许是洋洋春日里的暖阳。

    他抓起她的手,笑说:“这么好的天气,就别闷在家里了,带你出去散散心。”

    “好啊。”

    于是两人略略收拾了一番便开车出门。

    裴灵溪化了淡妆,依旧是一身长袖长裙,鹅黄色的,一部分头发扎成高马尾,剩余的散披在身后,挡住后颈惨白的皮肤。

    季明谪拂开她柔顺的长发,问她,“不热吗?”

    她摇摇头,“不热。”

    他忘了,她最是不怕热。

    他抽回手,重新放在方向盘上。

    日光落在他腕间的表盘上,反射出更加璀璨的光芒,裴灵溪微微眯住眼睛。

    周末,南临遍地是人和车,交通堵塞严重。

    快到中午,季明谪先找了家餐厅,两人吃过午饭,季明谪带她去对面的南临方特排队买票。

    周围排队的大多数是十五六岁以下的孩子和家长,或者年轻学生情侣,季明谪一头银发牵着她的手站在队伍中间简直是鹤立鸡群,频频收获了不少的打量或者偷瞥的目光。

    “这里是游乐场吧。”裴灵溪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实在是因为这里的气氛和他的气质严重不相匹配,“你说带我出来散心,是来这里?”

    “嗯,不喜欢这里吗?”季明谪拉着她的手往前挪了一位。

    裴灵溪愣了两秒,手指上移抱住他的胳膊,笑说:“我当然喜欢了,只是觉得你应该不会喜欢来这种娱乐场所。”

    “也不一定。”季明谪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两张硬卡纸门票,和她一起去入口检票进门,“要看是和谁一起来。”

    游乐场内人更多,人声嘈杂,却淹没不了他的弦外之音,裴灵溪抓紧几分他的衬衫袖子,旁若无人地将脸贴上去蹭了蹭,藏不住开心。

    季明谪被她的小动作取悦到,手指轻轻推远她的脑袋,佯装正经,“在外面规矩点,不许勾引我。”

    裴灵溪倍感无语,分明是他心不够净,还要倒打她一耙。她撒开他的胳膊,赌气似的快步走远,和他保持一段距离。

    季明谪追上来,伸手搂住她的肩膀,被她轻轻撞了一下,他反而握得更紧,笑说:“生气了?”

    裴灵溪轻哼一声,傲娇地扬起下巴,不搭理他。

    越往里走,人流量越大,季明谪握住她的肩膀,把她和人群隔开,不让人挤到她。

    “我想去玩那边的极地快车。”裴灵溪指着不远处七弯八拐的车轨说。

    上一次她和裴宴清去的游乐场是很久之前修建的,里面游乐设施老旧,规模没有南临方特大,客流量也少,他们玩了过山车,当时裴宴清尖叫的声音比她更加刺耳,车轨又没有多长,她还没来得及好好体验,时间就到了。

    玩极地快车的队伍不算长,他们排了差不多五分钟的队就坐上车了,裴灵溪和季明谪坐在第一排,发车前,她主动握住季明谪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你害怕这个?”季明谪问她。

    车开始往后退,越升越高,在几乎与地面垂直的角度时,猛然快速下冲,他于是紧紧捏住她的手指,在一片尖叫声中听见她浅浅的笑声。

    不知是因为坐过一次,还是其他原因,这次强烈的失重感,没有让她觉得害怕,反而让她格外兴奋,又察觉到他惊慌的反应,裴灵溪没忍住笑出声。

    夏日的晴光落在她眉睫,给那张苍白的脸填上鲜艳的色彩,在那场秋雨之后闯入他世界里濒死的蝴蝶又活了过来,煽动着五彩斑斓的翅膀在阳光下翩翩然起舞。

    划破空气的风狠狠拍在脸上,却没有痛感,裴灵溪睁着眼睛,看天地颠倒,万物摇晃,心随着身体起起又落落,恐惧被刺激和兴奋淹没。

    两分钟后,车停下来,大家齐刷刷发出一片惊魂未定的哀嚎声,裴灵溪第一个站起身,正打算扶季明谪一把,他自己站了起来,重新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掌,没事人似的说:“走吧,下一个想玩什么项目?”

    见他脚步稳当,一点也不像是受到惊吓的样子,惊讶得微微瞪大了瞳孔,“你不害怕呀?”

    季明谪回以轻蔑的眼神,明显在说——看不起谁呢?

    裴灵溪笑了笑,边往前走边说:“季明谪,你该不会是第一次玩这个吧?”

    又被她说中了。

    季明谪无奈地笑了下,问她:“又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裴灵溪这回真的被惊讶到了,神色认真地问他:“你小时候也没有来过游乐场?”

    她在不知觉中用到“也”这样的字眼,同样未曾察觉到自己又一次打破了游戏规则,她不该对他的过去产生好奇心。

    “没有。”这一次,他没有轻轻掀过话题,同样认真的回答她,“小时候,我父亲很少在家,我是由我外公带大的,他老人家好静,不喜欢这种嘈杂的热闹,我跟着他长大,也就多多少少沾了点他的脾性,不大爱往太热闹的地方凑。”

    原来她最初看到他时的那份孤寂和疲倦都是真的。

    他是一个不爱热闹的人,偏偏身处最浮华的名利场。

    裴灵溪心里溜进一阵不冷不燥的风,在她胸腔内来回荡着撞着,撞得她心绪凌乱,头脑也不清楚,于是继续追问他,“那现在呢?你还是不喜欢热闹吗?”

    “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有些热闹是避免不了的。”

    比如推不掉的酒局、饭局、牌局,比如不得不去捧的场,不能不见的人,太多太多,永远有凑不完的热闹等着他,他不能推脱。

    “那样会很累吧?”她自己是不喜欢硬凑热闹的人,有时走进人群,灵魂依然孤零零飘荡着,即便不与人交谈,那些与她无关的热闹也会消耗掉她许多能量,会让她感到身心俱疲。

    “还好。”顿了片刻,他又补偿说:“偶尔还是会感到厌倦。”

    她听得十分清楚,他说的不是疲惫,而是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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