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试

    一晃眼,入了金秋,南临进入雨季。

    秋雨绵绵,夏的余热未曾散尽,于是空气变得又黏又热,像置身桑拿房,城市里的人们只能偷偷躲进空调房中换口气。

    半开式咖啡馆内挤满了躲雨的客人,有人靠窗坐着,有人倚墙站着,彼此之间隔半寸距离,三三两两细声交谈。

    裴灵溪站在操作台后面磨咖啡,淡妆、低丸子头,蓝色衬衫袖口挽起来,露出半截瘦白小臂,系一条黑色围裙,黑色帽檐下几根碎发和咖啡的香气一同在空调风中飘浮。

    身边的咖啡机运转声停下,她端出萃取好的咖啡液倒入杯中,再倒入奶泡用裱花针勾画花纹。

    “女士,您的咖啡,请慢用。”一杯热拿铁和博客拿铁一起出单,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插队过来,问她自己的咖啡怎么还没好。

    “在您前面还有七单,大概需要等待十几分钟。”裴灵溪正在做一杯猫咪奶盖,不紧不慢解释着。

    女人拿墨镜的手指纤长葱白,新做的指甲颜色艳丽,蹙着眉嚷嚷说:“我一会儿还要去接孩子,赶时间,你快点做。”

    裴灵溪画完最后一只猫咪,端给客人后,温声对女人说:“好的,请您稍等。”

    等她再做完一杯梨香栀子拿铁,和开心果巴斯克一起端给客人,女人又开始催她,“喂,我的还没好吗?”

    裴灵溪耐心解释,“还有五单才到您,请您稍等。”

    女人一身玫红色紧身裙,棕色长发散披,脸又小又白,妆容精致干净,只是说话实在太没礼貌,“我赶时间,你先给我做。”

    裴灵溪一边摇咖啡一边说:“对不起,女士,其他客人可能也赶时间,麻烦您耐心等几分钟,不会很久的。”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的时间很宝贵的,你耽误不起,赶紧先给我做,不然,小心我投诉你!”

    她是这个月第五个声称要投诉她的客人。

    裴灵溪又做了两杯冰美式一起出单,取冰的空闲时间跟她说:“我不认识您,也请您尊重其他客人,遵守排队规则,另外,我现在很忙,您要是想闲聊,可以找其他人。”

    “这就是你的服务态度!”女人大声吵起来,掏出手机,镜头对准她,威胁道:“我要跟我的粉丝曝光你,什么破店,招得什么破服务生,一点服务精神都没有,不就是一个做咖啡的吗,拽什么?还真把自己当公主——喂!你拿我手机干什么?快还给我!”

    裴灵溪做完她前面的几单,拿过快要怼到自己脸上的手机,删了视频,并且在回收站内清除,然后还给她。

    女人护住自己的手机,大眼睛瞪得更大更圆,指着她说:“你……你……我要起诉你!”

    “起诉我什么?”裴灵溪继续做咖啡,“是你先侵犯了我的肖像权,我只是删除了刚才的视频,并没有动你手机里其他的东西,反倒是你,仗着自己有几个粉丝就觉得高人一等,怕是明星也没有你大牌。”

    女人还想再说什么,被一声清哑的男声截断,“一杯烤榛果拿铁。”

    裴灵溪抬头,恰好对上他盛满盈盈笑意的桃花眼,往上是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银灰发丝,发尖在空气中轻微摇曳,和窗外的雨丝同样柔软纤细;往下是解开一颗扣子的白衬衫,黑色西装夹在臂弯,一只手插在兜里,露出半截白皙骨感的手腕和精致贵气的腕表,另一只手握一把黑色长伞,伞面上尚且残留着未干的雨珠,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矜贵气质和旁边等咖啡的人群格格不入。

    “要一杯烤榛果拿铁。”他重复刚才的话。

    “好的,请您稍等。”她回过神来,先去出单机边上打单。

    他侧身,腰轻抵在柜台边沿,伞尖抵着湿哒哒的地毯,引来不少客人关注,就连刚才吵吵闹闹的女人也变得矜持安静,偷偷打量他,而他的目光半分没有分给旁人。

    她把票递给他,告诉他大概的等待时间。先给之前那个女人做了一杯外带的摩卡,然后是其他客人,单量很多,她速度很快,但拉花一点也不敷衍,每一杯都做的精致又漂亮,尤其是一杯猫和奶黄云朵,客人都不舍得喝,换各种角度拍照。

    渐渐的,咖啡馆里只剩下几个闲坐的客人,他的烤榛果拿铁最后出单。

    “先生,您的拿铁,请慢用。”她把杯子推到他面前,脸上挂着标准的职业微笑,握杯子的手指纤细白净,指甲修建得整整齐齐,透出健康的裸粉色。

    “请你喝的。”他用手背轻轻把杯子推回去,配合她玩幼稚的角色扮演游戏。

    “您怎么知道我最爱喝榛果拿铁?”她端起杯子喝一口咖啡,细密的奶泡沾在嘴角,眼底露出薄薄的笑意,继续和他装作互不相识。

    “什么时候下班?”季明谪抽了张纸巾想替她擦去泡沫,被她抓住手腕,夺走纸巾,裴灵溪自己擦了擦嘴角,纸巾丢进脚边的垃圾桶。

    “快了,一会儿有人过来换班。”她塌下腰,手肘撑在吧台上,手掌托着下巴,视线从他身侧绕过,落进窗外密密麻麻的雨幕。

    零零散散的行人从窗前路过,雨珠打在伞面上,又蹦起来,在空中散成更细碎的水珠落下,雨渐渐大了,窗户被打成毛玻璃,世界变得朦朦胧胧,混沌不清晰。

    “为什么忽然想找份工作?”他把玩着车钥匙,半是试探半是开玩笑的语气,“是打算自立门户?然后抛弃我?”

    裴灵溪收回目光投向他,想起刚刚那个女人在他出现后,满眼的粉红泡泡,笑了一声,酸溜溜的说:“对呀,季总买个咖啡都能被别人看上,指不定哪天就是别人的了,我得为自己和灵灵早做打算,这样,就算以后被季总扫地出门了,也不至于流落街头。”

    “胡说。”季明谪抬起手指敲一下她的额头,佯装恼怒,“小没良心的,要不是你非得到这里来打工,我会来吗?”

    已经到了交班时间,也没有新的客人进来,她摘掉帽子和围裙,边放袖子边和他搭话,小声嘟囔,“又不是我让你来的。”

    他被她气到肝疼,眯起眼睛,“果然没良心。”

    “我今天发工资了,晚上请你吃饭。”她从操作间走出来,笑嘻嘻挽住他的胳膊,又换成了平日粘人的模样。

    “不吃。”他轻轻抽回手,“你那点的钱还是留给灵灵买狗粮吧,我可不敢要。”

    “跟你开玩笑的,真小心眼。”裴灵溪又黏上去,大言不惭地说:“我的钱都给你花,不给别人。”

    他阴阳怪气,“要是真指望着你那点钱养家糊口,咱俩都得饿死。”又掐掐她瘦下去的脸,满眼心疼,“不开心就别做了,没必要为这点钱受窝囊气。”

    她也不是为了赚钱才出来工作的。

    裴灵溪拿开他的手,嘴硬说:“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不开心了?”

    其实从那个女人刚开始无理取闹时,他就在了,一直站在人群外看着她们争吵,很明显,她不善交际,遇到顾客找事也不知道该如何圆滑的处理问题,一身棱角伤人又伤已。

    “你想做就做吧。”他的话真假参半,全在她信与不信,“不想做了就回家和灵灵玩,我那点钱还是养得起你们的。”

    她半信半疑,生硬地转开话题,“你今天过来得好早,最近不忙吗?”

    “张晨新开了个场子叫我过去玩,我没有去。”他撑开雨伞,握住她的手,让她贴着自己,伞面倾斜,将她遮挡得严严实实。

    她想起来,上次白苏说五一他为了陪她出去玩,放了张晨和宋淮显他们的鸽子,好像他最近也没少丢下他们。

    她的第一反应是欢喜,欢喜过后又有些害怕,她怕那句话是真心实意的。

    雨滴噼噼啪啪敲打伞面,惹人心烦,南临的秋雨一向扰人。她攀上他的胳膊,无声地吐出一口闷气,决定还是再坚持坚持,她知道,想要和他长久的在一起,她必须先学会在人群中生活。

    ——

    可现实是一盆冷雨,浇灭她灰白心地萌出的薪火。或许她真的不适合做服务生这行,在中秋节到来之前,她被辞退了。

    店长说最近有很多客人投诉她服务态度差,经常面无表情,冷冰冰的让人不敢靠近。

    荒唐又可笑的理由,她上班时全程戴着口罩,帽檐压得很低,有谁能看得出她笑或者不笑,至于服务态度,她觉得自己不过是就事论事,因为有些客人真的很会无理取闹。

    南临的雨季还没有过去,一场一场的秋雨浇灭了夏的燥热,窗外的叶子早早的得到了秋的信息,在风中摇摇晃晃,终于还是落在了潮湿的地面。

    顾嘉敏留在南临读研究生,好不容易有个课少的周末,约她见上一面。

    两人吃过午饭,去上林酒馆坐一会儿,藏在老城区的住宅区顶楼,店主是一对年轻闺蜜,本科毕业没找工作,一人提供场地,一人出钱投资,两人合伙开了这家户外酒馆,自媒体运营做得好,很快就成了南临有名的网红打卡点。

    房子是其中一位店主祖父留下的,不对外开放,只有顶楼撑三五把大伞,底下各摆一张两人或是四人桌,走简约风,唯一的亮点是从这里可以看见一大半的漪园,古老的建筑在蒙蒙烟雨中显得凄然忧伤,其中零零散散的游客各自撑一把油纸伞,像一个个丁香姑娘。

    “你说你,找什么工作不好,非得做什么劳什子的咖啡师,你好歹也是重点本科毕业,再不济也应该去写字楼当个白领小职员,干嘛非得给自己找不痛快?”顾嘉敏挖了块香草慕斯,忽然转转眼珠子,凑到她身边,笑嘻嘻说:“要不你去问问季明谪他们公司缺不缺人?”

    裴灵溪夹烟的手夹起玻璃杯,抿了一口酒,放下杯子,香烟拿远抖掉一截灰白的烟灰,“我不去他们公司。”

    “嘁。”顾嘉敏撇撇嘴,用叉子把蛋糕戳破,“你说你到底图什么呀?即使不找工作,以你现在的稿费也可以自力更生,你又何必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裴灵溪顿了顿,吐出的烟被风吹散,她思考着她的话,思绪和细雨中的南临城一样,钢筋混凝土被雨水浇湿,湿漉漉、黏腻腻,冷冰冰、灰扑扑、雾蒙蒙,瞧不清原本的色泽,看不清初始的形状。

    一只麻雀从天空跌落,堪堪停在水泥台面,甩了甩灰色的脑袋,发现她们后,扑棱着湿重的翅膀半飞半跑远去了,烟灰畜了长长的一截,被风吹散了。

    她疲惫极了,也厌烦极了,厌烦自己的疲惫。

    是啊,她到底图什么呢。就算他现在是真的喜欢她的,可这份浅薄的喜欢又能维持多久,过眼云烟罢了,她不该想得太远。

    他们的缘分就应该像初见那般,烟雨蒙蒙中一场未知的乍见之欢,也该稀里糊涂的结束,而不是奢望永恒。

    她收拾起孱弱的情绪,佯装出平淡的笑意,碾灭烟头,随手丢进烟灰缸,“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上次听你说研一的课程还挺多的。”

    何止是课多,简直比高中三年还恐怖。顾嘉敏和她吐槽,“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惨,每天早八晚六,还要研究论文选题,好不容易有个周末吧,又要跟着师哥师姐去实验室,我都快累死了。”

    “难怪你瘦这么多。”裴灵溪把自己那份一口没动的下午茶推给她,“多吃点补一补。”

    这话顾嘉敏爱听,再三确认她不吃后,挖了一大勺芒果慕斯,眼睛都笑弯了,她真的超级喜欢甜食,并且认为没有女孩子能够拒绝一块精致又香软的蛋糕。

    “中秋节要不要去我家过?”顾嘉敏像是忽然间想起来的,向她发出邀请,又多问了一句,“还是说他要和你一起?”

    在裴灵溪眼里,节日和普通日子没什么分别,她不爱热闹,或者说她没有体会过真正的热闹,一家人在一起吃团圆饭,不说扫兴的话,父母慈爱,兄友弟恭,没有怨怼,没有说教。

    然而,她注定与那些节日该有的幸福美满无缘,也没有必要去打扰别人家的团圆。

    “或许吧。”她又撒了谎。

    “灵溪,你不会是说真的吧?”顾嘉敏被她唬到了,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这么重要的节日他都愿意陪你!难道他要带你回家?”

    裴灵溪简单而坚定的回答:“不会。”

    顾嘉敏搞不懂他们之间的感情,于是选择闭口不谈。她连正常交往的男女朋友关系都理不明白,更别说裴灵溪和季明谪这种不纯粹的感情。

    顾嘉敏的出现让她短暂地回到现实世界,也让她想起自己和季明谪在一起的初衷,她要的从来不是永恒的爱意或者长长久久的陪伴。

    她要好聚好散,她要他在她离开后绝情的忘记她。

    他是个薄情的人,他会忘记她,她在饮下最后一口酒时告诉自己。

    特调的酒,度数不高,冷风一吹,酒劲就散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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