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开始讲起上一辈人的故事,像废墟上停歇的一只彩蝶、冬阳照春雪,空气中处处飘散着灰尘微粒,处处泛滥着陈腐的气息。
“我母亲之前是红天鹅芭蕾舞舞团的一名演员,她从小就喜欢跳舞,我外祖父说她七岁的时候就开始学习跳舞了,十五岁在南临第一次出演《渔光曲》。
她很幸运,也是因为努力和天赋,不到二十岁就红了,有电影公司找她拍电影,当时的影视行业不比现在精进,她要走电影路去港市发展比较好,我外祖父就她一个孩子,不同意她去,她自己也摇摆不定,后来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她还是跟着舞团到处接演出活动。
她二十二岁那年,遇上了我父亲,其实他们很早之前就认识,但很多年都没有再见过面,彼此的样貌都有了很大的改变。
她和我父亲重逢的那天南临落了那年的最后一场秋雨,她演出结束和朋友一起聚餐,在回去的路上被几个喝醉酒的小混混围堵,恰好我的父亲陪我爷爷在附近谈生意,他说,他是从窗户看见她的。
她站在淡黄色的路灯下,背紧贴着铁杆,路灯的光和她的影子一起晕染在积水里,他在水里看见她的脸,细长的眉眼,因为慌乱失措而微微放大的瞳孔,细而卷的长发被雨水打湿,秋风一吹,缠住暗红色耳扣,她是个十分瘦弱的人,浅咖色风衣裹紧了,只有细细的一条。
我父亲说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姑娘,只看一眼,他就爱上她了,他高兴的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在谈生意,丢下一众叔伯长辈跑下楼,他要去找他的朱丽叶。
他救了我母亲,他们这样重新认识,他不管不顾地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又向我母亲讨要她的电话,我母亲惊慌未定,就没有给他,后来,我父亲隔三差五就到附近转悠,期待能够再次遇见她。
他等了她一个冬天,那个冬天,我母亲去外地巡演,直到来年开春才回到南临,好在我父亲没有放弃,他在下雨的午后又遇见了我的母亲,这次,他得知了我母亲是芭蕾舞舞团的演员,就经常带他的朋友来看我母亲演出。
后来,他们交往了,我父亲比她大五岁,在他三十岁之前,他们结婚了,一年以后有了我。那时候我父亲还没有完全接手公司,他和我大伯帮我爷爷把生意越做越大,却越来越没有时间陪我母亲和我。
我母亲也忙,她要去舞团彩排,没有时间照顾我,就把我送去了外祖父家里,我跟着外祖父长到七岁,忽然有一天,我父亲过来接我去医院,他告诉我,我母亲病了……”
讲到这里,他停了下来,重新点上一支烟,像是把夜色点燃,火苗映出他硬朗的轮廓,片刻又消落,暮色四合,客厅陷入寂静昏暗,她才知道,天已经黑了。
“她得了渐冻症。”他说:“她再也不能上舞台跳舞了,外祖父把她接回了老宅照顾,刚开始的时候,她的病情还没有那么严重,她喜欢让我和月姨推她去外面转转,她很爱美,即便是在家,也要把自己打扮得漂亮得体,但她做不了细活,月姨帮她化妆,我帮她搭配首饰。
后来,她不哎出门了,也不爱收拾打扮自己,成天闷在屋里,不和人说话,饭吃得越来越少,失眠,掉发,可她不会哭,她只是坐着,望着窗户坐一整天,人越来越瘦,越来越脆弱……”
他忽然又停住,往她脸上看了一眼,昏暗中两双眸子碰出火星,灼伤了她。
裴灵溪心中徒然一抖,她看不清他的脸,想来,他也一定是看不清她的,可是她心虚得很,根本不敢瞧他,视线移开半寸,盯着他指间烧出长长一截灰锻的香烟。
“后来呢?”她心虚又忐忑地问,她希望结局不是她设想的那样。
“后来……她离开了我们。”季明谪抖抖烟灰,把香烟送进嘴里,吸上一口,再拿开,注视着指间飘起的烟丝,声音平淡无波,“那天是个周末,她把我叫去她的房间,她化了妆,戴了首饰,她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她告诉我,她要走了,她说她没有办法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死去,她说她很痛苦,她希望我能理解她。”
窗外又下起雨,暴雨如注,房间里再透不进一丝光亮,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幕又湿又重,像一张密实的蚕网,迎面罩在她脸上,强烈的窒息感快要将她吞没。
她偏过脑袋,脸埋在他怀里,紧紧抱住他,抓在他衣服上的手指越收越紧。她好像看到那个午后,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被自己的母亲拉着手闲话家常,母亲告诉他以后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照顾好自己,最后,她笑着对她的孩子说,‘我要走了,不要为我难过。’她希望她的孩子不要悲伤,不要永远活在失去她的痛苦之中。
可是,她知道的,她知道留下的人最痛苦。
他知道她在哭,他的心脏被那些绵绵密密的泪水烫穿、泡软,他抬起胳膊,宽厚的手掌落在她脑后,轻抚她的长发,将她禁锢在自己怀中。
他没有想过她的反应会这样剧烈,他只是感知到她这段时间的悲伤和焦急无措,以及对之前私自窥探她往事的愧疚,所以同等的告诉她自己的过往,作为补偿。
不想反倒惹哭了她。
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于他而言仍旧历历在目,他忘不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冬日午后,忘不了母亲灿若春雪的笑颜,他一遍遍告诉自己,她是笑着走的,可午夜梦回,他比谁都清楚,若还有其他选择,她一定不舍得丢下自己。
那一年,他看着自己的母亲一点一点被黑暗吞噬,而他无能为力。
裴灵溪哭得不能自已,好像她不是看客,是附着在季明谪身上的一缕魂魄,和他在那些暗淡情绪的岁月中同生共死过。可是此时此刻,除却拥抱和感同身受,她没有什么能够给他的了。
他想,自己积压在心里这么些年的泪,一定是在这一刻借她的眼眶流了出来,她身体内一定装着两个人的眼泪,不然不会一直多到流不完。
他看到灵灵焦急地围着他们跳来跳去,呜呜咽咽地叫唤,它一定也想哄一哄她的。
他更紧更深地抱住她,下巴轻抵在她背上,与她交颈相拥。
这不是一个好的故事,他和她都不喜欢。
南临的秋雨在那一夜下尽,此后便是一个寒冷干燥的深秋,在这个深秋里,裴灵溪忽然意识到他们已经认识了一年之久。
她也永永远远记住了一个日子——十一月初六。
那天是季明谪生日。
张晨和宋淮显张罗给他办生日宴,请了圈子里一众亲朋好友去场子里玩,作为策划人,张晨给她也递了邀请,并且告诉她许多关于季明谪的喜好,希望她送礼的时候能投其所好,当然,张晨说季明谪喜欢她,不管她送什么,他肯定都是开心的。
说实在话,关于送别人生日礼物这件事,裴灵溪一向手忙脚乱。
之前顾嘉敏过生日,她看徐欢和杜若晗送了口红和项链,于是她东施效颦,送给顾嘉敏一个她常背的牌子的新款包,价格虽然贵了些,但是好在顾嘉敏喜欢。
可是张晨告诉她的关于季明谪的喜好,一样也不在她的消费水准之内,更何况,哪有金雀给金主花钱的道理,岂不是倒反天罡了。
她思来想去,觉得不应该给他花钱买礼物。况且她也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可以送他的。
直到他生日当天,她依然两手空空,站在衣衫华贵的人群之中显得没诚意又抠门。季明谪下午还有个会议要开,来得晚,是张晨让人接她过去的。
场地选在张晨新开的场子,裴灵溪到的时候,张晨他们依然在打牌,香烟、酒精、男男女女的香水味儿混在一起,并不好闻,她不喜欢这种不洁净的味道。
“哟,嫂子来了,快来坐快来坐,咱们先玩着。”张晨搂着个小美女和她打招呼。
裴灵溪捏紧包链走过去,张晨一脚踹开旁边沙发上的男人,骂道:“你瞎呀,没看见嫂子来了吗?赶紧起开给人让座。”
无辜被踹的男人就要站起来,裴灵溪赶紧拦住他,笑着摇摇头,“不用不用,你坐着继续玩,我随便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就行。”
“嫂子还是这么生分。”张晨拉过那个男人坐到自己另一边,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打量中带几分不动声色的惊讶,“今晚明谪哥是主角,你和他是一对,我们可不能冷落了你,坐下一起玩几局,赢了输了都算我的。”
裴灵溪还是摇头,在一条长沙发上坐下,旁边是几个打扮得时髦又靓丽的女人,她对张晨说:“你们继续,我在旁边偷偷师。”
张晨没再坚持,让那个男人坐回去,重新开了牌局。
新场子在华新最顶两层,下层直接打通,像一个巨大的展厅,上层没有包厢,只在中间做了几片隔断墙,布局像迷宫,场子里来来往往都是来凑热闹的人,张晨谁也不接待,谁也不招呼,一心一意打他的牌。
裴灵溪端了杯酒,边喝边观察周围的人,她眼尖的看到一个穿红色包臀裙的女人,正是之前在咖啡馆和她吵架的女人,她单独一个人,有人上来跟她搭话,她很敷衍地应几句便道歉说自己有事走开了。
裴灵溪喝了口酒,静静观察着她,她大概是在找什么人,东张西望的。
“看见谁了?嫂子。”张晨举着牌在她面前挥挥手。
“你认识哪个人吗?”她用酒杯指一指女人的方向。
张晨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女人很吸睛,他注意到她,“这不那谁,那个……那个网红,叫什么名字来着?”他一时想不起来,旁边的小美女提醒他,“清河塔塔。”
“哦,对对对,塔塔,清河塔塔,我之前还连着给她直播间刷过一个月的礼物来着。”
给人家刷了一个月的礼物都没记住人家网名叫什么,裴灵溪越发领会到他们这个圈子里人的薄情。
“嫂子,你打听她做什么?”张晨疑惑地问她,“你和她认识?”
“不认识。”裴灵溪放下酒杯,摇摇头笑说:“只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有点印象,也不算认识。”顿了顿,她还是把压在心底最深处的话说出了口,“听说她结婚了,似乎没有看见她先生。”
她声音低了许多,眼睫下垂盖住眸子,不去看周围的人。张晨并没有懂得她的心虚,在他看来女人们之间的互相八卦和争风吃醋都是理所应当的,但是他并不清楚清河塔塔的事。
他一边打牌,一边跟她说话,“不应该吧,都结了婚还一个人出来。”
好奇心和莫名其妙的占有欲迫使她继续追问,“可我之前听到她说要去接孩子。”
张晨回头看了眼不远处张望的清河塔塔,依然觉得不可思议,这时候,坐在他身边的小美女说话了,“那是刘总的儿子,前段时间她和刘总在一起来着,不过现在又分了。”
“是开洗浴中心的那个刘大宾?”张晨问。
小美女靠在沙发上喝酒,“嗯,是他。”
张晨冷不丁笑了一声,抽出一对二甩在茶几上,声音带着冰冷的讽刺,“亏老子之前还觉得她清纯,居然和刘大宾那个老王八蛋搞一起去了……”
裴灵溪觉得他下一秒就要骂街,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可她实在不擅长调节气氛,她只会破坏气氛。
气压低了片刻,张晨掀起眼皮,见她低着头喝酒,笑了笑,轻松说:“嫂子别介意,我这人就这样,爱说气话,没有吓到你吧?”
“没有。”裴灵溪微笑着摇摇头,见场子里人越来越多,问他:“今天来的所有的人是不是都和季明谪有过交情?”
张晨了然的笑了起来,其他人也偷偷地笑,他说:“按理说是这样的,不过具体都有什么交情,就得你自己去问明谪哥了。”他以为她还在想清河塔塔的事。
“我不问他。”她脱口而出,片刻,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赌气的意思,又解释说:“没什么好问的,场子里这么多人,估计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张晨仍然是一脸心照不宣的坏笑,端起酒杯和她碰一下,“嫂子,你也不用担心什么,你和明谪哥都在一起有一年了,你扪心自问这一年他对你好不好?而且我也没有见你俩闹过别扭,说不准啊,明谪哥还真就栽在你手里了。”
裴灵溪酒刚喝下去一口酒,听到这话,紧接着又闷了一大口,笑说:“我可没那么大能耐。”她有自知之明。
张晨咬着酒杯笑起来,他怀里的美女跟着他一起笑,他们笑她还是这么没趣,却无趣的让人觉得有趣。
裴灵溪不在意他们怎么看自己,安安静静在旁边坐着。夜色阑珊,季明谪还没有到场,场子里却已经足够热闹,音乐、舞蹈、酒水、香烟、筹码、男女欢笑,仿佛置身于上世纪初纸醉金迷的大世界。
她掩起唇打了个浅浅的哈欠,起身去卫生间,出来时和红衣服女人迎面撞上,裴灵溪急忙后退两步,站定了看她,女人踩着细跟恨天高,手扶住墙才勉强站稳。
“是你。”女人先认出她来,大眼睛眨了眨,长而密的假睫毛扑闪扑闪的,像两把小扇子,扬起下巴,手臂抱胸袅袅婷婷站着,问她,“你一个咖啡馆打工的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裴灵溪不喜欢她,也不想搭理她,错开身就要走。
女人对她冷淡的态度感到恼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蹙眉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没礼貌啊?我在跟你说话,你没有听见吗?”
裴灵溪挣开她的手,斜斜扫她一眼,“我跟你很熟吗?为什么要回答你?”
“哎,我说你……”女人话还没说完,她已经走远了,女人气笑了,就没见过这么没礼貌的人,对这她的背影嘟囔了一句,“有什么好神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