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舟楫闻言,慌忙收拾行囊。
他前脚才走,后一脚小太监便带人追了进来。
“让他给跑了!快,传令给各州州府!”
“诺。”
陈舟楫只记得自己骑着驴,不断地跑,仿佛身后父母姊妹兄弟的冤魂在追着自己,谩骂着自己的怯弱。
他不敢回头,耳畔的声音愈发强烈。
他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只知道自己不再是从前那个让父亲为之骄傲的陈舟楫了,什么美玉无瑕,什么兰芝舟楫,什么风吟公子,他只觉得这些才是自己一生最大的耻辱。
或许是天意弄人,不过一夜,满门抄斩,独留他一人。
他能何如?!
什么陛下旨意,不过是云轩一人幕后执棋,这些权臣贵族不过是他云轩夺帝路上的一颗石子,一堆弃子尔。
这是命?
可他不认命。
他今朝蛰伏,来日必飞登云霄。
他不再是一身清白,不入尘世的陈舟楫,他是风吟国都忠臣冤魂的寄托,他赌上了自己的所有,他不能输。
“好狗儿,爬过来给义父斟酒。”
杨集歪斜在贵妃椅上,手里握着个翠色酒盏,脸颊绯红。
身侧翩翩起舞的歌女纷纷给陈舟楫让路,陈舟楫勾唇轻笑,随即跪倒在地。
他膝行至杨集面前,刚欲抬手去拿酒壶,忽地摸了个空。
老鸨讪笑着拿过酒壶,意味深长:“这种端茶倒水之事,如何能轮到陈公子?”
“陈公子金枝玉叶,岂是我等俗人可懂?不过老奴不明白,陈公子如此大志,怎会沦落到此当狗啊?”
此言说得杨集哈哈大笑,道:“好狗儿,你听听,可在理?”
陈舟楫抬眼,道:“在理。”
杨集看他如此乖巧,便提了酒壶,略略倾斜。
酒液洒在陈舟楫头上,烈酒浸入眼中,辛辣异常,带着杨集的轻蔑和嗤之以鼻,充斥在眼眸中。
只觉得眸子像是再被烈火灼烧。
杨集故意将酒撒得很慢,想看看陈舟楫能忍多久。
却始终没能等来陈舟楫发怒的样子,他依旧平静如水,默默承受着。
“义父,若是您尽兴了,我便滚了,免得脏了义父大人的眼。”陈舟楫垂眸,等待杨集发落。
杨集对上他沉静的眼神,冷不丁打了个寒战,不知为何,陈舟楫平静地让人觉得诡异。
“滚…滚吧。”
“诺。”
他摇摇晃晃走到池边,将脸浸在水中,辛辣之感略微缓解。
他出水,带起一串水花,在水中荡起涟漪,随后,恢复沉寂。
他对着水面,看着自己的脸。
平静地就如这一池清水,可一旦有东西坠入其中,必然会被其吞噬殆尽,最后,回归平静。
杨集,不过是田间燕雀,他日时机成熟,自己合该好好谢谢他当日不杀之恩。
他勾起一抹阴笑。
世间总要有人站出来,做这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今日他陈舟楫不做,来日就有他人为之。
风吟内患,乱世必起。
杨集,云轩,来日都将是自己脚下的死尸。
云轩自以为可以控局,却也只是局中之人,身在局中,又怎知,何人才是执棋者?
大漠司泽帐中。
“无非是策马杨帆,云轩先执棋一步,胜负未分,后者又怎么无赢的可能?”
司泽将那绣着金龙玉凤的红盖头在手上玩弄两下,随后丢到地上。
他拿起桌上的酒壶,仰头,灌入嘴中。
辛辣的酒水,顺着喉管而下,灼烧者心口。
云长乐微微点头,头上的凤冠压得她喘不过气。
司泽挑了挑眉,半是嘲讽半是戏谑地说:“你们中原人就是麻烦,整这么个花里胡哨的东西带在头上,不压死才怪。”
说着,他示意云长乐把凤冠摘下来。
云长乐犹豫着摘下了凤冠,一点寒光藏在她的袖口中。
司泽眯起了眼睛,随后伸手一勾,一把匕首“哐当”滚落在地。
云长乐连忙想要拾起,又冷不丁对上司泽深邃的眼眸,那双眼睛,里面似是有星辰闪烁,云海奔涌。
司泽轻笑,微微弯腰一点一提,匕首落入他的掌中。
“果然,风吟人都是一个货色,忘恩负义。”他冷哼一声,反手将匕首往墙上一扔,正好插在离云长乐耳根半寸不到的地方,斩落了一缕青丝。
云长乐伸手,探了探鬓边那一缕发。
又抬眼,看着那个犹如风雨般捉摸不透的男人:“殿下,我…本宫并非有意的。”
司泽又忽地笑了:“倒是有胆色,敢杀我,不愧是我司泽选的人。来日你把云轩踏在脚下时,不要忘了给我封个官。”
云长乐愣愣地点了点头,这个人,未免过于瘆人了,看似阴晴不定,放诞不羁却又句句……
说在人的心坎儿上。
“不过……”
闻言,云长乐的心又提了起来,身上出了汗,隔着厚厚的几层喜服,愈发令人难受。
“不过你光是有这颗心,可不成。”
云长乐微微皱眉:“不成?”
司泽懒散地坐在榻上,摊开双手:“你不会以为,以你现在的学识见地,就能扳倒云轩了吧?姑奶奶,我承认云轩这人是蠢,但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主。”
云长乐闻言,垂眸:“那要如何?”
司泽掰起手指头,略略讲着:“谋略,兵法,还有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你们风吟的刑罚礼节,这些若是你不掌握,一来难以自保,二来让人耻笑了去。”
云长乐听着,在心中记着。
谋略兵法以及刑罚,皆是为了能与云轩和朝中的乱党周旋得当;而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是为了在宴饮时不失体面。
他随即起身,对着风吟与大漠的地图道:“我且问你,若是你屯兵在与永州相邻的白州,云轩要南下去要那永州,你当何如?”
云长乐沉默须臾,道:“当出兵解永州之围,永州州府必定感激,来日取永州时——”
“错,”司泽开口打断,直直指着从风吟国都至永州的官道,“永州州府虽然是个酒囊饭袋,但永州水土丰美,繁荣非常,其实力不容小觑,云轩断然不会轻敌,必然会用不在少数的人手去攻打永州。”
他又指着永州通往其他几州的粮道:“永州大可以从这里出去求援,云轩必然会派人严防死守,你觉得你们风吟国都那点少得可怜的兵马,还剩下多少?”
他勾起一抹笑,继续道。
“你若是与云轩这些兵马硬斗,损伤过大,不如假意长驱直入,围攻国都。云轩必然会弃永州,往国都支援,到时,永州之急迎刃而解,也可得到州府信任,岂非更稳妥之计?”
云长乐恍然。
司泽坐到桌前研墨,提笔挥就四个大字。
他正色道:“此乃围魏救赵。”
说完,他又抿了一口酒。
他倒了一杯酒,玩味地转动着酒盏:“过来,喝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