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晓做了一个梦。世界一切都是白色的,夹着冰碴的冷风在耳边呼啸,她却感觉不到一丝寒冷,只有一种莫名的孤独。
突然,一颗巨大的陨石划破天际,带着炽热的火光直冲薛晓而来!
气温骤降——
“妈——!”薛晓激起一身冷汗,她猛地从床上弹起来,瞬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多大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你要把这条街的人都喊起来吗?”妈妈轻轻捏了捏薛晓的后脖颈。
现在是凌晨1时33分。那是她大一时自制的老式电子钟表,从不会出错。
“好了,赶紧睡吧,明天必须完成五个面试,回来我检查。”说着,妈妈重重带上了门,惊起一片声控灯。
薛晓睡不着了,她抬头看向窗外,夜色深沉,无星无月无路灯,只有对面楼道里的声控灯一盏、一盏、一盏地熄灭。
忽然,薛晓耳边响起一阵刺耳的轰鸣声。天空骤亮,原本深邃的夜幕被一层惨白的雾气吞噬。雾气浓重得几乎化不开,像一层厚重的棉絮,沉沉地压了下来。
梦,成真了。
“妈!”薛晓的声音几乎变了调,“快走!”
“你是不是有病。”妈妈刚躺下,又被薛晓叫起来,声音带了几分怨气,“大半夜的,别逼我扇你。”
“妈!没时间了!”薛晓焦急地喊道。
窗户上的霜花以惊人的速度蔓延。
“外面这么冷,我们去哪?不如待在家里……”妈妈打了个哈欠,不情不愿起身。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从屋顶传来,整个房子随之震动,天花板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隐约能听到木材断裂的“咔嚓”“咔嚓”声。
薛晓眼疾手快给妈妈套上厚外套,“我们必须走!现在!”
窗户上的霜花已经蔓延到了窗框,玻璃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纹,下一秒高科技钢化玻璃被冷风冻碎了!刺骨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夹杂着细碎的冰粒,打得薛晓脸颊生疼。
“妈!快!”
妈妈一颗一颗扣上厚外套的扣子。她非常谨慎地挑选出一只大容量背包,往里面塞衣服和食物。
“贴身衣服多带几件换洗。袜子一天一换。薄外套春秋穿,十条新买的有机保暖秋裤……”
“压缩饼干是三年前刚买的,不能浪费。蔬菜罐头热热还能吃。乙烯小鱼干对身体好……”
“这个空瓶子可以用来喝水,这个盒子能装零碎东西,这个包可以装证件,这个床单可以……”
“妈!!!”薛晓急得大叫。
“别催!我在思考!还有什么能用到呢……”
“走!”薛晓冲过去,一把抓起背包扛在肩上,拉起妈妈的手就跑。
她们刚踏出房门,身后就传来一声巨响。薛晓回头一看,屋顶的一角已经塌陷,碎木倾泻而下,砸进了她们的家。
薛晓跳进车子的驾驶座,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猛地冲了出去,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慢点!我晕车!”妈妈紧紧抓住扶手,脸色有些发白。
车子行驶了很久,她们离开街道,离开城市,远离浓雾,朝白雪尚未掩埋的方向去。
妈妈晕车,脸色一直不太好。她迷糊了一觉,从兜里掏出一块小饼干放到薛晓的嘴边,“吃点东西。”
天一直都是亮的,像一块巨大白色幕布,没有投影仪,没有昼夜之分。薛晓的自制钟表显示,现在是早上的六点整。
等会,谁把这破烂玩意带上车的。
“我们去哪?”妈妈问。
薛晓也不知道。但隐约有一个直觉告诉她,要往医院的方向去。
但医院在哪呢?
薛晓没回答,她已经不认路了。
但现在更要命的问题是,她们的车没油了。左后侧的轮胎不知什么时候扎上了钉子。车外的风雪越来越大,能见度几乎为零。这种环境下,不适合停车休整。
薛晓已经没办法了。
兴许是上天眷顾,风雪渐缓,薛晓隐约听到不远处一阵机器的轰鸣声。透过雪花,一束抢眼的灯光正朝她们靠近。
有人来了!薛晓拼尽全力朝灯光的方向挥手,“这里!我们在这里!”
灯光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她们面前。车门打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跳了下来,朝她们走来。他手上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薛晓顿时感觉不对。
“上车!”妈妈猛地拉开车门,一把将薛晓拽进来。
男人走近了,目光透过车窗,在她们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后座上的压缩饼干上。
男人举起铁棍猛地朝车窗砸了下来!防风玻璃碎了一地,他五指成爪把住车门,用力一扯竟把门撕了下来!
薛晓被拖到雪地里。她本能地抬手去挡,但力量悬殊,铁棍重重地砸在她的手臂上。
寒冷麻痹了她的神经,薛晓不顾一切向后爬,男人步步紧逼,高高举起铁棍。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从侧面扑了过来——
斧头狠狠劈向男人的后颈。
男人脖子一歪,倒在雪地里。妈妈没有停下,斧头再次举起,朝着男人的头部狠狠砸下。
金属斧刃冻出漂亮的红色冰花,斧头掉在雪地上,竟然摔碎了。
“么么么妈!妈?”薛晓吓得话都不会说了。
然而,妈妈却没有想安慰她的意思。
“你不会躲吗!”妈妈大声呵斥。她的声音穿透了风雪,薛晓仿佛看到暖黄色声控灯在闪烁,像一簇温暖的篝火。
“不记事。”妈妈隔着手套和棉帽,像是惩罚一个不认真听讲的淘气学生,重重敲了敲薛晓的脑壳。她拖起薛晓,向车后走。
薛晓这才注意到,男人的那辆车又下来了三四个人,他们的手里都拿着武器,朝她们包围过来。
“妈……”薛晓的声音颤抖着。
“去后面。”妈妈低声说道,弯腰从后备箱下面掏出一把明黄色的小电锯。她按下开关,电锯发出刺耳的轰鸣声。
对方的人显然没料到妈妈会有这样的武器,脚步不由得放缓了一些。
薛晓更吃惊。她们车里什么时候备了一把电锯啊!
妈妈喜欢上网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可以吃面条的勺子,可以栽花的果盘,可以喝水的多功能脸盆。她的妈妈就像一个百宝箱,会在需要的时候掏出那根光滑圆溜的挖耳勺。
薛晓只能希望,这把电锯的价格不是惊爆价6.9卡币。
风雪好像变大了。妈妈穿梭的身影逐渐看不清,薛晓担心极了,她大喊,“妈——”
“傻站着干什么,上车!”妈妈把报废的电锯丢到一旁,拧了两下大车的远光灯。
这辆雪地车大,上面有丰厚的物资,还有保暖的衣物,都是男款均码,薛晓穿着有点大。不过没关系,妈妈带了剪刀和针线。
薛晓掠过地上哎呦哎呦的人,拉开车门跳了上去。
薛晓的右胳膊断了,天太冷,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这么多年学都白上了,连个胳膊都不会治。”妈妈的包扎手法很粗糙,用擀面杖给薛晓做了固定。
薛晓怎么会,她大学专业是机械制造及其自动化,整天跟冷冰冰的金属打交道。这种有血有肉的事情,应该是医学生该干的。
薛晓不方便开车,妈妈主动坐在了驾驶位。
“妈,你什么时候考的驾照啊。”薛晓问。
在她的记忆里,妈妈从来没有开过车。
“我没有驾照。”
“什么?!你你你——”
只见妈妈熟练调整仪器,像是在梦里演练过无数次一样猛踩油门。车子在雪地上打滑了一下,随即冲了出去。
“妈妈妈妈——!”薛晓用全身的力量缠紧了安全带!
“你鬼叫什么!!!!”
妈妈叫得比薛晓的声音还大。
风雪越来越大,薛晓用她自制钟表计时,已经走了整整十五天。
她们早就迷失了方向。加油站的设备都冻碎了,薛晓也开始抢过路车的汽油。
她们遇到的,大部分都是空车,车上偶尔会有冰冻完好的干尸客人。
汽油渐渐消耗殆尽,车内的温度逐渐降了下来。
薛晓的手指已经冻得麻木,但依然死死抓着方向盘,不敢松开。
“晓晓……我们去哪……”妈妈迷糊睡着,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快到了!”薛晓咬紧牙关,脚下快要把油门踩穿了,车子的速度还是不可阻挡地慢了下来。
医院一定就在前方不远处,只要再坚持一会,再加一箱油,不,能有半箱就够了……
视线可及范围内,是一望无际的白,没有任何希望。
天气逐渐恶劣,薛晓的自制温度计显示,现在外面零下二十度。到了晚上,情况可能会更糟糕。
这种情况下,下车只会死得更快,她们只能寄希望于有人能路过,好心“给”她们一箱油。半箱也行。
滴答,滴答。
风雪没有尽头。薛晓盯着时钟的表盘,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每一秒都像是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却又像是眨眼间就流逝了。
薛晓心中默念:不要停下,不要停下。
寒冷和疲惫让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薛晓的眼皮越来越重,时针的走向也开始扭曲。
“晓晓…好热…”妈妈的声音变得细长。
薛晓抬头,发现妈妈的脸色极差。
“妈?”薛晓扑过去,用力摇晃着她的肩膀。
妈妈的眼睛微微睁开,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容。
“晓晓,你要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养活自己……一定要工作……妈妈老了,不能工作……没人要妈妈……妈妈不能养你了。”
“妈!”薛晓的眼泪瞬间涌出。
痛,很痛,就好像流出的眼泪被冻结在眼眶里。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薛晓用力将妈妈扶起来,拿起装备准备下车,却被妈妈拦住了。
“混口饭吃,简历不用写得太好,不要说你在大公司实习过。他们怕你心气高,留不住……大公司也可以,要注意身体。你刘姑妈的儿子死了,兴奋剂服用过量……联盟要考试,辅导班有很多骗子,你要小心……”
“不要乱花钱……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熬夜……要照顾好自己……”
气温越来越低,车窗结起冰霜,世界变得模糊。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全身,薛晓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僵硬。包括她怀里的妈妈。
妈妈会用最糟糕的话语来关心她,也会给薛晓最温暖别扭的怀抱。
妈妈总是皱着眉头,一边说她“耳根硬”,一边将烫嘴的姜汤端到她面前;一边骂她“活该冻死”,一边帮她把秋裤塞进袜子里。
妈妈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烟熏味,那是她常年熏艾草留下的味道。薛晓多次提醒妈妈,团购的仿制艾草会损伤呼吸道。妈妈说,小孩子懂个屁。
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景象变得支离破碎,平凡的过往像一场露出进度条的电影,在薛晓眼前一一展开。
“妈妈呀……”薛晓轻声呼唤。
同样的发音,薛晓的喉咙已经演练过千百万次。如今再次呼唤,她却听到了,当年在婴儿车外的第一声窃喜。
薛晓笑着闭上了眼睛。
终究还是逃不掉了吗……
——
薛晓醒了,她的视线有些模糊,头顶的无影灯刺得眼睛有点疼。
她试图抬起手臂挡光,却扑了个空。
金属台面的寒意透过薄薄的布料渗入脊椎,薛晓猛地清醒。
她的两条膝盖、两条小臂,都没了。
“哇,你命真硬,冻成那样了还没死。”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他的防护服上别着一张工牌,上面写着“袁中意”三个字。
袁中意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眉眼清秀,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
薛晓瞬间警惕,她的身体虽然残缺,本能让她迅速进入了防御状态。
但无济于事。
袁中意随手将病历夹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双手插在口袋里,“干嘛这么看我,我可是你救命恩人好不好。要不是我,你现在已经死了。”
薛晓的脑海中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刺骨的寒风、无尽的雪地、还有那令人窒息的冰冷。她记得自己在冰原上奔跑,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她,但她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你的身体,我尽力了。冻伤太严重,肌肉和神经都彻底坏死,如果不截肢,感染会要了你的命。”袁中意说。
薛晓的喉咙发紧,眼神却忍不住带了几分期望,“我妈妈……”
袁中意没有回答。他转身走到一旁的柜子前,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支针剂,轻轻晃了晃。
薛晓越过他的背影,看到桌上还摆着两根针剂。一根蓝色,一根白色,各自用了一半。液体在透明的玻璃管中微微晃动,泛着诡异的光泽。
“普通人冻成那样早就没命了,你应该好好珍惜。别多想,等你的身体完全适应了,我们再谈别的。”
薛晓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困意,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她看到袁中意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莫名的哀伤。
“好好睡吧,薛晓。”
实验室的灯永远明亮。
薛晓醒醒睡睡,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有一天,当她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固定在一张倾斜的金属床上。头顶的无影灯依旧刺眼,但这次她的视线清晰了许多。
她身上插满了细长的导管,正源源不断将某种液体输入到她的体内。
“醒了?”袁中意头也不抬地说道,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和老朋友聊天。
“正好,我们得抓紧时间。你的生物接口已经准备好了。”
“简单来说,就是在皮下植入微型电极阵列,捕捉大脑皮层的电信号,然后通过肌电传感器同步监测残留肢体的肌肉微电流。”
薛晓表示抗拒,但抗拒无效。
“别紧张。”袁中意看出了她眼神中因难堪而生出的怒色,他尴尬笑了笑,“过程不会太痛苦,顶多有点……痒?”
启动瞬间,一阵剧烈的刺痛瞬间传遍薛晓的全身,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同时刺入她的神经。
刺痛仅仅持续了几毫秒,薛晓还没有来得及疼,一种难以形容的痒感从她的四肢断口处蔓延开来。那痒感起初像是蚁虫在皮肤上轻轻爬动,随后逐渐变得强烈,仿佛有无数只小虫在她的血肉深处蠕动,啃噬着她的神经。
袁中意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个遥控器,漠然盯着薛晓的反应。
“你的神经正在成长。”他说。
薛晓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断口处的肌肉抽搐得越来越剧烈。就在她几乎要崩溃的瞬间,机器停止了。
无影灯开开关关,冰冷的营养液逐渐变得温热,薛晓不知晕过去多少次,当她又一次醒来,她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头好痛。
不对。光滑、冰冷且坚硬。薛晓的动作猛地顿住,睁开眼认认真真看向自己的“手”。
“手”是银灰色的,关节处镶嵌着细密的齿轮。边缘露着突兀的卡槽,似乎想覆盖仿生皮肤,但是失败了。
一只机械手臂比原装的人类手臂要酷多了,对吗。
薛晓试着动了动“手指”,动作流畅得让她心惊。
“怎么样,不错吧。”袁中意突然冒出来,伸手拍了拍她的机械手臂,“这可是最新型号,市面上都买不到呢!活动怎么样?反应灵敏吗?可以使上力气吗?”
“不满意?不满意这里还有——”
袁中意拉开了一道巨大的金属门。门里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机械肢体,有的纤细如精美花瓶,有的粗犷如军工武器。
“你喜欢哪种风格?”袁中意问道,“我个人推荐这款‘灵犀’,轻便灵活,适合日常使用。”
他拿起一只银色的机械手臂,手指轻轻一按,手臂的关节便灵活地转动起来。
“这款‘暗影’也不错,不仅强度高,还内置了微型武器系统,关键时刻能保命。但我建议你不要接触武器类……”
确实不能让她接触。薛晓眼中的杀意几乎压抑不住。她虽然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但这也是袁中意唯一的保命符。
一旦让薛晓找到报答的机会,或者一句没头没尾的诬陷,告诉她是袁中意害她失去了家人和四肢。下一刻薛晓就会杀了袁中意。没有理由。
“谢、谢、”薛晓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袁中意尴尬陪着笑脸,默默往最贵的机器后面缩了缩。
薛晓拥有了一个完整的“身体”。
机械义体与她的生物接口连接。薛晓只需在意识中想象自己的手臂,就可以操控义体,完成活动。
薛晓并不意外。她是矩阵工业大学机械制造及其自动化专业的优秀毕业生,同时辅修了数控技术应用和智能电气数字化。
薛晓在校的大部分时间都泡车间里与机器打交道,她甚至能通过机械的嗡鸣声,判断出内部的齿轮转速和动力输出是否正常。
薛晓闭上眼睛,感受着机械义体。电机颤动的声音像是血液鼓动的杂音,伴随着她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她的耳膜。
“联邦军工三代的‘灰烬’系列,不应该是这个声音。你把动力核心的输出功率调高了。”薛晓说。
学校曾经和联邦联合教学,她接触过军用机械义体。
袁中意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没错,这是Ash三代改进版本NX7。你说的问题,是提高神经接驳度的补偿性代价。只是一点杂音而已。”
薛晓没有接话。对于失去四肢的她而言,就算是袁中意给她装上复古海盗风的木棍和铁钩,她也能凑合着用。
“不重要。”薛晓说。她的机械手臂正随着她的意念缓缓抬起,金属关节灵活地转动,指尖轻轻张开又合拢,仿佛在空气中抓取着什么。
藏在岩石细胞的本能意志总能逼迫生命做出一次又一次的妥协。人类常常赞誉这种妥协,叫生命的意义在于永不屈服。
大概是已经疼麻了。
——
【全球紧急通告】
XXXX年,不明高频波冲击引发全球气候系统崩解,地球正式进入大冰河期。即刻起,全人类进入“凛冬纪元”紧急状态。
凛冬大季,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