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到郁施宁上来就给了一个“下马威”，直往痛处戳。
薄叶默默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好急促跳动的心脏，然后掀开被子起身快步往厨房逃去，“我看看汤做好了没。”
几句话的功夫，醒酒汤当然没煮好，他只是单纯地避开“圣心大发”的郁施宁而已。
厨房是半开放式的，与客厅间用了面带有置物柜的矮墙隔开，薄叶等在“咕噜咕噜”的小锅边，眼神不放心地瞟向那个醉鬼。
长发男人已经离开了沙发边，正像只青蛙一样趴在落地窗上。
郁施宁把脸贴紧玻璃，感受着丝丝冰凉。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他却觉得胸口有一团火在不断炙烤身体。
被拒绝了，郁施宁神志不清想。
是刚刚有哪里没做好吗？
我说话的语气不够温柔？被子没掖好着凉了？还是喂水的时候不小心磕到了牙？
思来想去，所有纷杂的念头最终融合成一句话：完蛋，我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
啊，怎么过了六年还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直起身子，与玻璃反映出的自己对视，越瞧越恼火。
扎在脑后的低马尾不知何时变得松松散散，橡皮筋摇摇欲坠地挂在发尾，额前的几根碎毛胡乱糊在脸上，神色恹恹，比薄叶更像个无法自理的病秧子。
郁施宁隐约觉得找到了原因，当即拿落地窗当镜子扎起头发。
“郁施宁。”
背后忽然有人喊他。
他转过头，看见薄叶面色如常地端着一碗热汤站在茶几边，示意他过来喝。
“好。”
郁施宁又整理了两下发丝，才仰头挺胸阔步走到薄叶面前接过瓷碗，梁山好汉似的仰头一口把醒酒汤干掉。
“呃，怎么是辣的？！”
他五官顿时挤在一起，差点把嘴里的东西直接吐出来——当然，最后强行憋住咽下去了。
“抱歉，我照着网上教程做的……给你找点别的东西压压。”
薄叶从茶几抽屉的小盒子里掏出了块水果糖，打开包装后直接塞进了郁施宁嘴里。
“怎么和你给我的是一个味道。”郁施宁舌尖卷起缓慢融化的糖果，口齿不清说。
薄叶：“？”
“本来就是我给你的。”
“不是这个意思。”
他慢吞吞道：“我指的是……和你当时给我的是同样的味道。”
是八年前在天台的初遇。
熟悉的清甜在口腔里散开，郁施宁忍不住眯起眼。
本能把那些反刍过无数遍的回忆又翻了出来，他一时思绪迷乱，双手径直捧住了薄叶近在咫尺的脸。
“为什么总是你在照顾我？”他疑惑道。
表情认真，仿佛学者碰到了多年未解的难题。
“不好吗？”
薄叶顺着他的动作微微弯腰。
郁施宁摇头，沉默地用目光描摹对方的面孔许久，然后骤然松开手，像具失去了能量的机器“嘭”地一声倒在了沙发上。
那些醉意似乎并没有因为醒酒汤而消退，反而愈发浓烈，直至彻底笼罩神智。
他迷迷糊糊地盯着头顶有些刺眼的白炽灯，恍惚间，似乎在灯光里看见了那恍如隔世的过去。
＊
高二分班后的开学天第一天，郁施宁去得很早，教室里只有寥寥几人，正聚在一块热火朝天地闲聊。
甫一走进教室，那几个学生便瞬间齐齐安静了下来，各色目光聚集在了他身上。
“……”
郁施宁垂下脑袋，一路凝视地面，默默走到了远离教室门的那侧后排靠窗的座位。
“啧，晦气。”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把距离相对较近的书包挪到更远的地方。
声音不算小，多少有故意的成分，但郁施宁全当没听见，趴在桌上装睡。
不出意料的，后来的学生也不约而同选择了相对更远的位置，最后那些无人的空位竟他以为中心，形成了一片真空带。
原来这么讨人嫌啊，郁施宁不禁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掀起半边眼皮，视线透过发丝和手臂间的缝隙在教室里扫动。
“好学生”们在空位越来越少的情况下，捏着鼻子坐到离他比较近的座位上，那不悦的表情竟让他隐隐感到某种扭曲的快感。
直到高瘦的少年单手挎着书包走进教室。
哪怕那夜月黑风高，根本没有完全认清对方的脸，郁施宁也瞬间认出：他就是那晚在天台上碰见的人。
真的分到同班了！
他眼睁睁看着薄叶站在门口沉默地望了教室片刻，然后迈开腿，径直往自己所在的方向走来。
“！”
郁施宁顿时呼吸一滞。
这是认出我了吗？
他强忍住直接从桌面上弹起来的冲动，悄咪咪看少年一步步靠近，心脏“噗通噗通”地跳。
“喂，那边可是……”
忽然，某个“好心”的同学半路拉住薄叶，指向另外几个空位，“来这边吧，还剩能坐的。”
薄叶转头，竟真停下了脚步。
郁施宁见状，忍不住开始在心里尖叫起来——尽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或许是内心强烈的愿力起了作用，薄叶朝那学生轻轻点了点头，抬腿继续往前，完全没有听取建议的意思。
见被冷落，那人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回到之前聊天的小团体大声吐槽道：“唉，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再也不多管闲事了。”
小团体中的另一个学生迅速安慰起来，“哎呀别难过，神经病才愿意和……挨在一起，没事没事，别放在心上。”
她伸手点了点脑袋，“咱们正常人干嘛跟傻B过不去？”
声音模模糊糊传进郁施宁耳朵里，但他的眼神此刻全放在靠近的薄叶身上，完全没注意到那些人说了什么。
等薄叶走到比较近的地方，郁施宁便假装刚睡醒，从桌面上抬起身子，张了张嘴，又立刻闭紧。
要不要打个招呼？
可万一人家实际不想和我扯上关系怎么办？
这边还在纠结，那边薄叶见到熟人，已经开始主动问好。
“真巧。”少年低下头。
说完，他把瘪瘪的书包塞进后面那张桌子的抽屉，然后坐上椅子直接趴在桌面打起了瞌睡。
全程没有郁施宁的任何参与。
“……”
郁施宁有些尴尬。
他能感到周围异样的眼神在两人间不断扫视，似乎在惊讶：
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家伙怎么会忽然聚在一起？
“铃——”
上课铃及时响起，成功拯救了郁施宁。
班主任踩着高跟鞋走入教室，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笃笃”地响，把所有学生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去，
“早上好，同学们。”
她站上讲台，语气平淡，隐隐带了一些敷衍，“新的学期已经开始……”
女人如背书般熟练地念完新学期的开场白，然后低头翻起手里的花名册，“自我介绍环节……直接跳过吧，留给同学们课下自由交流认识，现在我们直接开始点名。”
这话反倒让郁施宁松了口气。
自我介绍简直跟公开处刑没什么两样，尤其他还是个万人嫌。
“齐顺。”
“吕行楷。”
“沈星宇。”
“……”
班主任一个个念起名字，直至读到：“薄叶。”
“……”
教室无人回应。
桌子数量是按人数摆的，都坐满了人，不存在缺席的情况。
她抬起头一条条望去，最后视线倏然停在了沉浸在梦里的少年上。
见状，郁施宁立即反手轻轻敲了两下后桌桌肚，试图把他喊醒。
心里则不自觉想：这人的名字听起来好清凉。
可惜薄叶一动不动。
在开学第一天的第一节课，老师的眼皮子底下，公然酣睡如泥。
但令人惊讶的是，班主任只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低头在花名册上打了个勾便继续点名了。
这人难道有什么特权吗？
郁施宁忍不住转头看他。
“郁施宁。”
“……到！”
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郁施宁一愣，立刻把脑袋扭了回来。
声音细如蚊蝇，和无数个内向且害羞的学生一样。
“嗯。”
女人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忽然道：“刚开学的这段时间，上面的领导会来抽查各学校的学生服装发型是否附和规范，女生长头发必须扎起来，不准带耳环等首饰，男生不准留长发。”
“你的头发太长了，中午午休的时候到我办公室拿请假条，出去剪个头。”
“知、知道了老师。”
郁施宁垂下脑袋。
上午的时光在一节又一节课堂中缓慢度过，很快到了午餐的时间。
郁施宁下意识瞟了眼还在闷头大睡的薄叶，逆着人群起身去男厕所放水。
厕所一如既往弥漫着一股烟味，混杂着柠檬清新剂和各种气息，令人作呕。
他强忍着恶心，想要速战速决。
谁知刚出隔间，几个眼熟的男学生竟围成一面墙，堵在了厕所门口。
“同学，出去剪头发太麻烦了，对不对？”
为首的高大男生拿了一把比手掌还长了许多的剪刀，朝郁施宁露出“和善”的笑容。
“不如我们来帮你吧。”
“……”
郁施宁顿时瞳孔一颤。
这群家伙是最惯常捉弄他的几个。
最初的时候，会假装莫名其妙往他身上踹一脚，后来时间长了，举止便变本加厉，甚至开始制造各种“意外”。
现在当然更明目张胆。
按照以前的情况，勉强还能忍一忍，可现在……
“不、不用了。”
郁施宁低着头，语气强装镇定道：“我还要去找班主任，可以让我走吗？”
“别啊，之前对你太冷漠是我们不对。”
旁边另一个相对瘦削的男生说：“现在我们想通了，决定弥补一下，帮助帮助你嘛。”
“你想清楚点，可别拂了咱兄弟们的好意啊。”
高大男人缓缓往前走了两步，逼得郁施宁后边直接贴在了门板上。剩余的几个男生站在厕所门口把风，阻止其他人进来。
“你别动啊，否则不小心刮到你就不好了。”
他拿起剪刀，耍蝴蝶刀似的在手里晃了晃，只是动作扭曲丑陋，全然没有那种灵巧的美感，仿佛下一秒就能刺进肉里。
眼见那尖锐的银色金属越来越近，郁施宁咽了一口唾沫，不禁屏住呼吸。
某个念头在此刻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飞快地侵蚀了他全部思绪。
戳就戳。
看看是剪刀硬，还是我的头盖骨硬。
他闭上眼睛准备直接往前冲去，一道冷淡的声音却忽然响起。
“抱歉，可以让一让吗，我找郁施宁。”
薄叶蓦然出现在厕所门口，突兀地打断了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