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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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钟催晓月,宿鸟度归云。太阳慢慢隐没在绵延的山峦后,天幕浅浅染上靛蓝。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柳浅棠老远就听到一阵的谈笑声,抬眼一看,三个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翻身下马,俨然已在面前。细心的柳浅棠早已在舟中备好了茶点,棋盘和酒具。

    三人进了小舟中,慢慢泛舟至湖心,柳浅棠进来为他们添置酒具,王辛打趣到“三个酒杯就属姜维的最好看,莫不是柳姑娘偏心?”

    少女低眉垂目并不多言,布好酒菜后就拉上布帘,转身出船舱了。

    邓范眼神沉静幽远,而姜维在想是不是今日夕阳如烬秋色如火,柳浅棠脸上也显得格外的红。

    待柳浅棠出去后,三人慢慢将这几日的信息理顺。根据邓范之前的探察,柳恺被押往鄱阳后,在官道中歇息欲送至武昌,吴王想要将之前的官吏以此作为政治筹码在与季汉的博弈中占到优势。可是在途径鄱阳范围的黄金山时,囚车遭到了山越的突袭,柳恺的囚车也被山越劫走。

    要说这鄱阳这一带的山越,也是独特。以往从姜维和王辛在长沙一带的山贼来看,多是因为苛政猛于虎而不得不躲避于山间,规模看来也不过十人左右,且零散不成体系,俨然就是乌合之众,之前的鄱阳山越也根本不是正规军的对手。

    但据邓范所说,不知为何,自江东黄武元年以来,鄱阳彭氏逐渐声势浩大,山越中人仿佛得到了某些“高人指点”,不仅开始懂建号称制,攻城略地屡屡得手,还跟吴军也是互有攻守。听民间传闻,这几年彭氏首领彭绮,手下聚集达数万人,攻没诸县,大有所向披靡之势。而彭绮本人向来少谋而寡断,胸无城府,但在巨大的胜利下冲昏头脑,竟也要开始自封将军了,碍于他为封号这个事左思右想了多日,终是没挑出一个自己称心如意的封号,才一直搁置到现在。

    邓范所说的现象,从姜维他们一路走来,无论是益阳的零散流民,还是在鄱阳遇到的挤得满满一座庙都装不下的山贼,都是亲眼验证。后面更是离谱到山贼敢聚众劫持军队所押解的囚犯,这一切都不得不让姜维他们认真对待这些看似蛮夷的鄱阳山越了。必须要承认的是,在鄱阳这一带,曾是周瑜的练兵之地,但现在也是实力强大到能与吴兵抗衡的山越之地。

    纵观鄱阳彭氏这几年的成长,一波山贼能够做到集中、反复、持续的与江东正规军对抗,背后定有练兵出色,章法不紊的高人提供战法和技术支持。

    只是这个高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有如此厉害的本领却不去孙权手下谋个一官半职,反而情愿加入那些不入流的山贼,究竟是什么目的,这就不得而知了。

    王辛率先开口,“管他山上什么乌合之众,我一枪一马打上去,让他们乖乖投降!”

    姜维摇头否认:“师兄不可,敌人实力尚未清楚,不能贸然进攻。”

    “那我们就把掌握的情况告知官府,和他们一起带兵攻山。”王辛提出第二个观点。

    姜维还是连连摇头:“柳恺是东吴在押重犯,就算我们联合吴兵也未必能解救他。何况如今敌友未明……”

    王辛大声叹气拍手,“哎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要如何?”

    “这几日我们勘察了黄金山的地形环境,这些山越毛贼,好习武,占山为王,以山险为依托,易守难攻。我们三个正面不能硬来,要想办法混入其中。”邓范冷静的说道。

    黄金山位于鄱阳西南,是鄱阳和都昌的分界线,山上巨石林立,灌木从生,与十几处岩洞,堪称奇绝。

    姜维点头,缓缓道:“我们几日前看到鄱阳彭氏有招医师的布告,之前母亲教过我和妹妹一些羌族人的治病方子,我以这个为突破口,可以试试。”

    “那我便以新兵身份招募入伍,可以打探山寨中的虚实。”王辛说出自己的打算。

    邓范停顿片刻,目光如水般平静,:“我之前见过柳恺叔父,我找机会潜入彭氏的地牢,搭救叔父,并找到棋盘的下落。”

    三人在下一步的计划上达成了共识,又用图纸仔细做好规划。

    “伯约,可否与你对弈一局?”见后续计划已妥当,邓范倒是想和姜维切磋一下棋艺。

    姜维不遑多让,当即摆出棋盘,夜晚下湖中静谧祥和,舟内传来阵阵云子敲错之声。

    王辛喝了一大口酒,故作高深,“前几日在鄱阳街头听闻,季汉夷陵战败,刘备崩殂,如今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可真是内忧外患,风雨飘摇啊。”

    姜维同样叹息道:“若不是东吴背信弃义,背刺盟友,关羽兵败麦城,刘备也不会为报兄弟急难,兴师东征,为此酿下苦果。”

    王辛不忘加一句:“白衣渡江是算背刺,确实卑鄙。可是吕蒙早已死于追魂索命之下,孙权也一直试图缓和关系,大仇早已得报。夷陵之战不过是江东的正当防卫罢了。”

    邓范摇了摇头:“无有因,何来故?人死又怎能复生?孰轻孰重,当事人自会掂量。”

    王辛许是有些醉了:“不过刘玄德倒真是当世英雄,我佩服。这天底下为江山杀兄弟者多,为兄弟丢江山者只刘备一人尔。但我一直觉得,三国鼎立,两弱一强,力量悬殊,季汉应该先整合力量消灭东吴,而不是把精力总是消耗在魏国上面。”

    姜维手中黑子落下,:“吴蜀享山高江险之地利,相互扶持,只要齐心抗魏,曹魏必两头犯难,久攻不下。魏国内部不稳定,日久内必生乱,可趁机削弱其实力,徐徐图之。”

    王辛声音洪亮道:“若是曹操尚在,刘备也会顾虑不敢贸然东征。两弱相争,盟约失信,不趁此灭了其中一个,要我看曹子建还是缺乏战略眼光啊。”

    邓范一手执棋,一手将酒送入口中,桂花香气四散开来,他慢条斯理的说道:“三个政权都有不稳定的因素,季汉表面君臣一心,同舟共济,反叛起义比魏吴的都要少。但刘备这时崩殂,不出多日,季汉必出祸乱。在我看来,刘备托孤之时,蜀国真正的祸患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毕竟,世道残酷,人心险恶,无论初衷是谋国还是谋身,首先自己要先有说话的权利……”

    姜维也有点醉了,但还是认真的说:“维自下山以来,谨遵师训,初心始终不变,无论如何,只愿天下能结束战乱,百姓安居乐业,富足安康。若是如此,顺应天时,归顺大魏,不再征伐,也是好的。”

    王辛坐在一旁点头称赞,百姓心里只想要一个简单平和的环境。若不是三国之间连年征战,穷兵黩武,民众又何必被当做牲口压榨,流离失所,背井离乡。苍生疾苦,可要是人为能改变,众生何必去盲目信奉神教?现在三国曹魏最强,虽然征兵屯田是常态,但也没有遇到大的饥荒,百姓勉强糊口。比起东吴荆州这边民不聊生的景象,也算饭能吃饱了。若是大魏一统天下,没有战乱,当权者布施仁政,天下苍生会过得比现在更好些。

    邓范醉意全无,冷笑一声:“你们两人可真是不知世道,一叶障目。我在曹魏所闻所见,可真想拉着二位仁兄去看看。高官士族目无王法,奴役百姓,扼杀寒门,封锁上层全部资源。只有世家子弟才能读书,当官,百姓只配永生劳役纳税,很多人都不想去战场上送死,可也只是为了吃上饭才去当的大头兵。就这样朝廷还要官位世袭,搞个九品中正制,岂不是掩耳盗铃,贻笑大方?”

    邓范顿了顿,又说:“对于这些世家大族来说,法律从不制约他们,而朝中也永远有他们的位置。无论怎样的改朝换代,士族不倒,他们依然是皇权要去讨好的对象。”

    “可笑还有多少百姓为了国家前仆后继的去战场上送死,他们可曾想过,在权利的高处,那些享有荣华富贵却满口仁义的大人物,从来不考虑国家安危,只在乎家族兴荣。如此的社会秩序,蝼蚁永远是蝼蚁,只配等待掌权者心满意足享用后的分配。”

    他们三人中邓范向来话最少,也不多表态,如今见他义愤填膺,是真动了怒,姜维不再多言,默默饮酒下棋。

    但是到后面,也不知是谁又打开了话匣子,三人又聊了许多。王辛说起他在蜀地的幼子,如今也该满三岁了,待他完成师傅心愿就回去与家人团聚。姜维父亲过世得早,也算立下军功,如今他离家多年,无时不挂念着家中的母亲和妹妹。邓范在一旁悠悠的说自己的名字是根据颍川已故太丘长碑文中的两句“文为世范,行为士则”取的……

    玉兔高悬,飞红于风中漫舞,平静的湖泊上停驻一叶扁舟,不时传来阵阵落子之声。

    胜负未分,棋子却早已散落一地。一旁的王辛老早就醉的不省人事,昏昏欲睡,嘴里也不知在嘟囔着什么。烈酒入喉,姜维嗓子一阵干痒,他强撑起意志,眯着眼睛看向睡得安静深沉的柳浅棠,挣扎着要站起来,但片刻后又摇摇晃晃的倒下。

    确认其他人都进入了梦乡,邓范叹了口气,起身拿起几床麻被,轻轻盖在他们三人身上。然后自己也盖上麻被,慢慢睡去。

    虽然有时意见向左,但相处这几日下来,邓范觉得遇到姜维和王辛亦是人生一大幸事。能与两个志趣相投的同伴共同走下去,并肩看潮起潮落,泛舟江湖,把酒言欢,谈论天下大事,扬善惩恶,伸张大义。邓范心想,若是几十年后,再回味起这段时光,也是不留遗憾了。

    少年纵马长歌,共醉云外山河之间,何等的恣意逍遥。夜色与湖面融为一线,浓黑的夜幕下,星辰隐现,一道黑色的山崖从湖边上绵延而去,沉入湖底。天寒料峭,酒醉之人被秋风吹醒,抬眼一望,便是璀璨星辰。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床清梦压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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